【天涯“王佳平杯”征文】花生,舌尖上生花的记忆
“麻屋子,红帐子,里面住着个白胖子。”
小时候,在老屋暖和和的土炕上,盘腿而坐的奶奶笑眯眯地给我们出了一个谜语。
叔伯们笑而不答,看一帮丫头小子骨碌骨碌转着眼珠子,大着嗓门猜来猜去:房子!奶奶摇头:吃的。地瓜!奶奶又摇头。神仙!我!奶奶噗嗤一声笑出来,大家也都忍俊不禁。
有点意思啊,夏天的夜晚,星星眨眼,虫声唧唧,柴门已闭,母亲的大蒲扇轻摇,蚊帐里不正躺着一个个光溜溜的胖娃娃吗?
“猜到胡黍(高粱)地里去啦,是花生呀。”奶奶敲敲弟弟的脑门嗔道。
哦,可不,花生壳坑坑洼洼,像极了街西头王二麻子的脸,剥开来,还有一层红色的膜包裹,炒熟的花生仁轻轻一捻,白胖子便露出来了。当然,白胖子已变得是黄澄澄、香喷喷了。一想到此,吃水(哈喇子)都要三尺长啦。
冬日的晚上,奶奶家的小屋里总是满满当当的人。炕上炕下,老老少少。奶奶通常是首席发言人,家长里短,妙趣横生。二叔则慢悠悠地卷了纸烟,给小孩子出些个鸡兔同笼的怪题。沉默的爷爷不声不响地端来一蒲箩花生剥壳,大的剥仁卖,小的挑出来炒着吃。一双遍布老茧的手轻轻弹拨,灯花哔哔啵啵地响,花生嘎巴嘎巴地唱,像是一首亘古不变的歌。
过年的零食绝少不了炒花生。我爱吃花生里的秕眼,也叫花生妞妞,还有伏果子,就是夏天结的果,因为不成熟,甜丝丝的跟秕眼差不多。
洗净的粗砂往大铁锅里一放,烧热了倒入花生,风箱呼哧呼哧拉起来,不能用猛火,木柴太烈,玉米秸子也不行,最好用的是麦秸草,慢慢地续火,还要不断翻炒,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否则花生炒出来要么像糊雀,要么青一块紫一块半生不熟。随着风箱的一呼一吸,锅灶里的火焰或明或暗,大锅里的花生慢慢变了颜色,白胖子变成金胖子,香喷喷的回忆便注定此生抹不去了。
除了炒花生,还有煮花生,刚从地里拔出来的花生,放到大铁锅里加点盐放几个八角煮一煮,是舌尖上的美味。至于花生米,无论是煮是炒,都是绝佳的下酒菜。
花生还可以榨油,滴滴浓香,平时舍不得吃,年节时炒菜格外地香。更奇妙的是,榨完了油的花生渣压成饼,竟然是美味的零食,有个好玩的名字——花生麻山。后来经父亲考证,可能是码山,因为土法榨油,要铺一层花生米再铺一层油草,层层叠叠码得小山一般。黄豆麻山只能喂牛,花生麻山却可解馋。放了学上大街跳房子时,经常见有人举一块麻山,边跳边大啃大嚼,有滋有味。
再后来,又有了花生牛扎、大虾酥,香甜可口,在所有糖果里,这是我的最爱,绝对胜过黑乎乎苦唧唧的巧克力。
花生的名字最是摇曳生姿,花生花生,其实什么东西不是花儿落了才生的啊,大家都低调得很,什么地瓜,玉米,豆子,麦子,唯有花生,偏生有个华丽丽的大名,堪称庄稼里的贵族。又叫长生果,乡人简称果子,每每听到这个名字,我就想起《西游记》里的人参果。以前乡下起的不少名字,都比现在诱人,比如地瓜面用手一抓上锅一蒸,美其名曰地瓜狗,还没吃就浮想联翩;至于油条叫香油果子,大概也是金贵的表现吧。
奶奶说,花生以前可是稀罕物,一般人平常吃不着呢。因为营养丰富,大人常常拿火烧就着花生米嚼碎了喂小孩,香香甜甜,软软糯糯,一样喂得白白胖胖,赛过如今喝奶粉长大的大头娃娃。60年闹饥荒忍饿的时候,父亲弟兄姊妹一大群,地瓜干已是难得,只能吃草根、胡绿豆叶子充饥,饿得头晕眼花。不到两岁的小五叔夜里饿,闹腾得不睡觉,咬着奶奶干瘪的乳头嗷嗷直哭。
太奶奶是个本事人,她常常背上褡裢,带上一些针头线脑的小玩意儿,踮着小脚去赶集,卖了东西之后换吃的。那时候,物以稀为贵,但凡吃的,都一路飞涨,比皇帝的女儿身价还高,小猪五块一斤,花生米一块钱十粒,一毛钱一粒,堪比金豆子。据说后来某杨姓革委会主任——相当于市委书记的,当年做过买卖,卖过花生米,一块钱八粒,因此得了雅号“杨八粒”。
叔叔们在街门口巴巴地向街西望,等到日头西斜,太奶奶终于一踮一踮地披着一身晚霞回来了。老远就招呼:快来快来迎迎我。叔叔们顿时来了精神,小燕似的飞过去,眼里似乎伸出钩子来,等着解馋。
太奶奶变戏法似的,笑眯眯地从褡裢里往外淘宝贝:茅草根的团子,油亮的地瓜狗,一把花生米……看到前面的东西,大家不为所动,一见花生米,眼睛陡然灼灼放光,小手齐齐伸出,太奶奶便一只手里塞两颗,满意地看着大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填到口里,却绝不肯学猪八戒吃人参果,而是细嚼慢咽,恨不得变回去囫囵着再来上一遍,直到小牛反刍一样嚼得变成白汁了,才恋恋不舍地咽下去。
花生,像是庄稼里的贵族,开明的乡绅,但并非为富不仁,而是慷慨之至,必要时可以毁家纾难,可以鞠躬尽瘁。
花生是这么好吃又值钱的东西,种的却极少。因为那时品种差,扎根深,必须是沙土地,果子又长得分散,收获时很麻烦,好似掉到地里的人参果,掘地三尺比找本拉登都难,产量极低,穷人是不敢种的,富人家一年也不过种几分地,简直就是奢侈品。
我上小学时,东间屋专放杂物,搁着各种农具,储存粮食的大缸小缸,也偶尔会有柿饼子之类的稀罕物,我和哥哥经常钻进去侦查。有一次我探得一处宝藏,一口缸内,一个蛇皮袋子里,竟然有半口袋的花生!于是,放学后,我便隔三差五溜进去,悄悄掀开盖垫,探手入袋抓一把花生出来装好,再盖上盖子,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跑到大街上一边跳房子一边享用去了。谁知袋子不是聚宝盆,越来越瘪,终于东窗事发了!我这才知道那是父亲买的花生种,我竟给吃光了。我心惊胆战地等着挨揍,然而最终竟平安无事。多年以后,我怀着歉疚,向父亲求证,父亲却淡淡地说不记得了,我难辨真假。
后来,终于有了改良品种海花,为了把我们养得又白又胖,那一年父亲在安家营开出来的荒地里种了花生。那里原本是一条沟,沟底窄处最初只能种两列胡黍。父亲是教师,吃公家饭,又把我们兄妹几个连带农转非,家里原有的土地就缴了公,可是光靠他的几十元工资根本不够较应,为了改善家里的经济条件,父亲便利用业余时间拓了几块荒地,那时候已经包产到户,田间地头早已被攻占,只剩下边边角角的下脚料,父亲便从沟沿上刨土,慢慢地填沟造田。沟底土薄得像封窗纸,夹杂着很多碎石子,看上去像戈壁。这块地窄窄的,长长的,弯弯的,像一条老胡同。最初只能种特别耐实的庄稼,比如玉米、胡黍、地瓜之类,经过好几年调理之后,总算有了点规模,拓宽了,松软了,才尝试种花生。
那年春天,父亲带着我们兄妹二人去耕地,播种。父亲在后面埋着头弓着背老牛一样推扛犁,我和哥哥在前面拉。也就十来岁吧,豆芽菜一样的我手无缚鸡之力,扛犁不时被凸起的石头和板结的土块挡住去路,嘎咚一下停下,我便被带一个趔趄,回头看看父亲,豆大的汗珠子顺着脸淌,吧嗒吧嗒掉到地里。花生种是特地挑出来的,个顶个的白胖子,圆滚滚的,诱人得很,但父亲却千叮咛万嘱咐不让吃,为了防地蛆,也为了发芽顺利,种子都用农药浸泡过。
那一季的花生长得不错,一丛丛绿叶间开着黄色的小花,蓬蓬勃勃。眼看就要收获,丰收的喜悦却被一场大雨冲了。那沟田虽然经过不断的整修已经高了不少,但离地平面依然得有一米多高,其实还是一条沟,那场雨特别大,下得沟满河平,也淹没了花生。要等着水自然退去,花生要么发了芽,要么烂在地里。情急之下,父亲请来了援兵,他把班里的一群大小伙子带来一起捞花生。人多力量大,半天的功夫,说着笑着,花生就被从泥水里抢救出来。多年以后,父亲已经退休,那帮学生也已届不惑,去年聚会,大家忽然就聊起那年捞花生的经历,当年的辛苦竟沉淀成了美丽的风景。
盗花生也是一种辛苦而美好的回忆。盗,不是偷,其实是到土里翻找的意思。秋天收获后,地里会多多少少落下一些花生,仿佛流落民间的流浪儿。如果找不到它们,便只能就地发芽,扎根。一场雨过后,地里便会冒出很多芽,个个都是我们的遗憾。放了学,约了小伙伴,一手拖柳条篓子,一手拿小镢,瞅准花生刨过留下的坑,三下两下也许就有收获,看到土里静静藏着的白胖子,便高兴地捡了金元宝一般,而且绝对舍不得吃。有的地块主人粗拉,遗留的花生就多,仔细的便少,于是,就在希望与失望不停的摇摆之间,夕阳也就如约而至了。
上高中住校,没别的零食,每次回家母亲都会给我捎上一袋子花生,饿了闲了馋了便打打牙祭,不料三年下来,我竟生生地把自己从豆芽菜吃成了白胖子。
日月流转,日子越过越殷实,花生也从高不可攀的贵族沦落成了布衣。种的多了,吃的多了,也不那么稀罕了。
记得那年仲秋回老家,奶奶家门口堆了好多花生秸,齐刷刷垛在路边,根上垂着一嘟噜一嘟噜的花生果。二叔正在摔花生,其实就是人工把花生果弄下来,七十岁的奶奶也在门口帮忙,她是闲不住的。眼前是一个铝铁盆,两岁的儿子抬脚就迈了进去,哈哈笑着玩起来。大概在他眼里,这一大盆花生便是积木吧。
父母退休后,难离故土,一直住在乡下,再也不用辛苦种地,也不必担心缺吃少穿。那次回家,见平房顶上晒了不少花生,伏果子居多,一问才知,母亲竟去盗花生了。我和哥哥一屁股坐在平房上,挑着伏果子吃了个不亦乐乎,消灭了母亲一上午的战果,却着实重温了花生香甜的回忆。
这味道,的确久违了。无论城市还是乡村,超市里各种美味琳琅满目,新宠太多,一根辣条便足以征服味蕾,花生早已沦落为不上数的点缀。
久居城市,傍晚市场上常常碰见农妇模样的大婶,眼前摆一蛇皮袋子花生,一边摆弄着已经罕见的杆秤,一边粗声大嗓地吆喝:买花生喽,大锅炒的昂。于是,齿颊间便突然翻江倒海,一股久违的感觉泉涌而出。忙上前买上一包,迫不及待地打开麻屋子,拉开红帐子,欣欣然看到一个或几个白胖子,塞进嘴里猛嚼,却怎么品都品不到过去的滋味了。
于是醒悟:原来,物以稀为贵;原来,岁月是一坛老酒,越陈越香;原来,回忆是烤地瓜,闻着香,吃着大打折扣啊。
是花生,把酸甜苦辣的岁月,调和成了香喷喷的回忆。
花——生,读读看,是不是嘴巴要先嘬成赞叹的样子,然后唇齿轻送,在舌尖上慢慢地绽放成一朵微笑?
2015年5月9日
花生,透过作者的回忆,居然香透千里之外了。呵呵呵~
花——生,读读看,是不是嘴巴要先嘬成赞叹的样子,然后唇齿轻送,在舌尖上慢慢地绽放成一朵微笑?
喜爱吃花生,虽然没有作者这么多与之有关的记忆;更喜欢这篇生活中调和出来的清香文字。
问好作者,留下祝福。。
现在的花生品种越来越多,比如饭店里那种精巧小不点,不仅仅有红皮花生,还有纯白皮花生。小时候对花生是极其馋的,感觉它就是世上最美味的东西,和你一样,会忍不住的偷花生种子来吃,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