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虚构
一
亲爱的吴老师,您好:
您在上个月给我的来信,我认认真真地读了三遍,您的来信让我诚惶诚恐啊!首先,我得感谢您对我的信任,使我有一种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感觉。其次,我得向您询问一件事儿,我是您教过的众多学生中最笨的一个学生,您怎么能将这么重要的任务委派给我呢?
是的,我是写过一些不成器的文章,可那都是些应景之作,而且尽是一些让我自己都觉得脸红的稚嫩习作,怎么敢承接小说创作这样的大事儿呢?您在信中讲述的河南人王良的故事十分生动,我也连着去了三趟夜壶沟,跟王良和桂花交流过很多次,加上您在信中讲述的故事,使我对王良和桂花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但是,我实在不敢确定自己究竟能不能完成您委派给我的这个重要的任务。
当新一天的第一缕曙光刚刚照见夜壶沟的轮廓的时候,沟底下那座奇特建筑的上空,升起了一缕若隐若现的炊烟,炊烟在晨曦的映照下,像一条银色苍龙,腾空而起,摇头摆尾地飘向无边无际的苍穹。
晨光渐亮,炊烟渐溺,一群各色各样的土鸡从一只庞大的木笼里钻出来,愉快地扇动着翅膀,围着一个身穿花格子上衣、墨蓝色裤子,梳着齐耳短发的中年女人的身前身后,“咯咯哒哒”地欢叫着,那只黑红花间杂的公鸡,看到女主人撒了一把谷米在地下,便兴高采烈地引吭高歌,那声音洪亮锐耳,响彻山谷。
女主人撒谷喂鸡的时候,一个满头银发的中年男人从门扉里钻出来,沿着门扉左侧那道木制楼梯间,攀上二层左侧那孔窑洞,敲着窑洞的门扉,嘶哑着嗓子喊了两声:“二妞儿,起来吃饭喽!二妞儿呀,快点起来吃饭喽!”喊罢,又抄起窑洞口的外那把用高粱毛子扎制的苕帚,钻进右侧那孔窑洞,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清扫起来。
半小时后,白发男人端着装满垃圾的旧柳簸,低头钻出窑洞,顺便又喊了一声:“二妞儿呀,赶紧起来吃饭啵。”然后一步步走下楼梯间,将垃圾倾倒在窑洞右侧不远处的猪圈里。猪圈里没有猪,只有稀稠发黑的猪粪和一些碎末末的苞谷杆渣子。
男人站在猪圈边看了一会儿,回头看到女人还被那群鸡包围在中间,便亲昵地叫了一声:“桂花,我想今天到大坝河集市上去转转,看看有没有卖猪崽的,想逮两只回来。”大坝河这一带的人都把买猪崽叫作“逮猪崽”。
女人说:“逮一只还不行吗?干嘛要逮两只?”
男人说:“我是这样打算的,咱这山沟里,葛藤叶、构叶长得满山都是的,秋季还有黄豆叶和红薯藤子,喂两头猪松不拉叽的。到年底,咱们杀一头自己吃,卖一头给大根娶媳妇。”
“那你就自己作主呗,不用跟我商量的。”女人笑着说。
“可是,逮两只猪崽差不多得八、九百块钱哩,不商量咋行呢?”
“二妞儿交给我的钱放在衣柜中间的抽屉里,你自己去拿呗。”
男人欢快地答应着:“好嘞,过了正月初五,我就去集市上看看。”
男人跟女人说完话,还没有看到二妞儿出来,就又大声地叫喊了一遍:“二妞儿,你咋还不起床呢?快点儿起来唦。”
窑洞里传出一声很不耐烦的应答:“哎呀,晓得啵,马上就起来了。”
天光大亮的时候,二楼左侧那孔窑洞里钻出一个身穿火红长外套,足蹬齐膝长筒靴,蓄着披肩上长发,脸蛋儿红润的少女。少女噘着红红的小嘴,极不高兴地嘟哝着:“大过年的,也不让人安静地睡上一觉。”嘟哝罢,又伸了一长长的懒腰,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然后一步一步地下得楼来,踩得木制楼梯咚咚作响。
窑洞前方的沟边有一座八角形飞檐的构筑物,也是由圆木构筑而成,这座构筑物有两扇门扉,每忘门扉的上方都有一个红漆大字,一边是个“男”字,一边是个“女”字。红衣少女下楼后,直接拉开上方写着“女”字的门扉,随后便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和干咳声。
厅屋也是用圆木夹制而成,门扉上方是一个三角造型。里侧用稠泥搪糊,还有石灰粉涮了一层,厅屋两侧各有一个圆形窗户,一边雕刻着喜鹊登梅图,一边雕刻着画眉跳架图。地面用水泥铺筑,显得平整光洁。里面还有三扇门扉,两扇窑洞的门扉呈拱形,东侧那扇门扉是长方形。白发男人将一张抽腰桌从圆窗下搬到厅屋中间放稳,女人从东侧那间屋里出来,一手端着一盘菜,一手捏着几双筷子,男人也随后钻进东侧屋子,一次性端出三盘菜。女人接过架在两盘菜中间的那盘菜,随口问了一句:“喝不喝两盅?”男人说:“喝两盅唦。”女人又赶紧钻进东屋,拿来三个酒盅,提着一把铜酒壶,壶嘴上冒着热气,她把三个酒盅呈“品”字形摆在桌面的三个方向。
男人和女人忙好这一切,红衣少女刚好回到厅屋,男人轻柔地对少女说:“二妞儿,赶紧洗脸涮牙,然后来吃饭。”二妞钻进东屋,舀了一杯水,到外面涮牙去了。
男人坐在小桌上首,女人坐在小桌西侧,提起酒壶,给男人面前的酒盅和自己面前的酒盅斟酒:“趁热来一盅?”男人笑答:“趁热来一盅。”
二妞洗漱完毕,坐在小桌东侧:“娘,让我也陪咱爹喝两盅。”
女人笑眯眯地给二妞斟了一盅。二妞端起酒盅:“爹,我陪你喝两盅。”白发男人笑答:“好,喝两盅。”
“差不多了,咱吃饭吧。”再喝几盅之后,男人对西侧的女人说。
女人听话地站起来,再一次钻进东屋,二妞也随后钻进去。女人捧着一钵蒸鸡蛋出来,二妞也随后端着三碗米饭出来,她将架在中间的那碗米饭平放在爹的面前,又将另外一碗递给娘,然后才坐回东侧,三个人快活地咀嚼起来。
二
亲爱的吴老师:您好!
读罢您的第二封来信后,我才真正领会到什么叫“受宠若惊”。您在信中说,让我以《野男人》为小说标题,把王良和桂花的爱情故事完完整整地写出来,然后安排在本市的文学季刊《天河》上连载发表。这个消息非常振奋人心,却也给了我很大压力。
我虽然也写过一些小小说,可那毕竟是小小说,写的是某个人生活中的一个横断面,属于小打小闹的应景之作,一直还没有胆量和能力去构思和创作像《野男人》这么较大的作品,到底能不能完成您交给我的这个重大任务,我实在没有太大的把握。
夜壶沟是小坝河流域最有特点的一条沟,不光是它的名字奇特,沟的环境也很奇特。南面,是一面悠长的缓坡,宽只有一华里,却从沟底一直通向黑山顶。北面,是一道高约十余丈的陡坎,像月亮一样,环抱着夜壶沟。陡坎上有一条“∑”字形梯级小路,从沟底直上坎边。陡坎背面那个人口密集的村庄,原先叫锅底村,后来同夜壶沟村合并为一个村,重新命名为二龙山村。
夜壶沟北面的这道陡坎,既像一道天然屏障,也像是一面屏风,陡坎上长满香花刺架。春天,香花扑鼻;夏天,刺莓累累,那些红得发紫的刺莓,不仅诱得人馋涎欲滴,也引得蝴蝶、蜜蜂来回飞舞。
蜜蜂们忙碌了半个春季和半个夏季,此时还在陡坎上的香花刺架上来回奔忙着,它们将采回来的蜜粉和蜜汁,送回到沟边一溜排的蜂箱里,从太阳出山一直忙到太阳落山。
那个叫桂花的女人背了一背篓鲜嫩的葛藤叶回来,看到白发男人正抱着一捆草簾往蜂箱上履盖,便远远地喊了一声:“良子,要不要帮忙啊?”
“不用啦,你赶紧歇一会儿吧,我马上就可以盖完的。”良子愉快地答应着。
良子的大名叫王良,老家在河南孟县黄河滩,一直以养蜂为业。
二十九年前,王良请车从黄河滩拉着蜂箱来到汉江流域,一边行驶,一边寻找最佳的养蜂场所。可惜,车辆出了故障,在货车即将冲破路肩护墙翻进汉江前,司机将王良一掌推出驾驶室,自己随着货车一起栽进汉江。王良失了蜂箱,蚀了本钱,只好泅水过江,又沿着金钱河一路乞讨,来到夜壶沟这个地方,饿晕在一个只能勉强藏住人的岩窝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王良从昏睡中醒来,发现自己睡在一张架子床上,身上盖着一床红底蓝花的棉被,除了窗口的光线直透床铺外,屋子里黑黑的,看不清其它东西。王良试图着想坐起来,却又一阵头晕,昏倒在床上,倒下的时候,压得床铺“吱呀”一声。
当他再一次醒来时,看到床铺边坐着一个身穿大襟蓝布褂的年轻女人,女人的一只手端着一只黑褐色土窑碗,碗面上冒着热气,一只手正舀起一汤匙稀粥,轻轻吹拂着汤匙上的热气。等她再把汤匙递到王良唇边时,发现王良正瞪大眼睛望着自己。女人面露喜色:“你醒啦?可把人吓坏了。”
“你是谁?我这是在哪里?”王良有气无力地问。
“我叫桂花,你这是在我家呀。”桂花放下粥碗,找了一床被子垫在床头,伸手将王良扶起,让王良坐靠在床头。
王良坐起来之后,才能正面端详面前的这个女人:椭圆的脸庞,眉眼和五官的搭配也很合理,那双眼睛不算太美,却非常灵动,随时都表现出一种会说话的样子。她的个头中等,身材比较单细,凹凸有致,双腿不算颀长,但很壮实。
王良在适应了屋内的光线后,便转动眼珠,四下查看:这是一间草屋,楼枕上铺着苦竹篱笆,篱笆上有一堆苞谷砣;靠右侧的第三根楼枕上悬挂着几块像砖一样的东西,那东西似乎又比砖大上一些,显得很不成比例。挨着“砖”的第四根楼枕中间,竖起一张竹篱笆,用报纸糊着,靠窗户跟前留有一个门洞,一块印花布帘遮挡着门洞,看不清里面都有些什么,但可以想像,里面至少有一张床铺和一口箱子或柜子。
王良反复地搜寻了几遍,这屋里再也没有发现其它人,便将目光投向桂花;桂花已从他的目光中读懂他的问询,便呵呵地笑着说:“这个家里就我一个人,丈夫李迎山前年上二龙山上挖金钗时,跌下悬崖摔死了,也没有留下一男半女。娘家人多次劝我改嫁,没瞄到合适的男人,就一直拖到现在。”
“哎,听你的口音像是河南人,咋个昏睡在那个岩窝里呀?该不是逃犯吧?”桂花问。
“我是河南人,但不是逃犯。”王良顿下来喘了口气,接着讲述了自己租车拉着蜂箱寻花过程,车辆失控翻进汉江,是司机一掌将他推出车外,然后沿着金钱河逃到这里的经过大略讲述了一遍。
“桂花妹子,忘了问你,你们这是啥地方啊?”
“俺们这个地方是小坝河,这条沟叫夜壶沟,归大坝河镇管辖,而大坝河镇又归柳城县管辖,而柳城县呢,又归天河市管辖,大坝河是湖北省最偏远的一个乡镇。哦,对了,你不是会养蜂子吗?俺们这个地方最适合养蜂子了。”
“是吗?可是,我已经没了养蜂的本钱啊!”
“噢,这个没事儿,我晓得有一个地方有一窝岩蜂,至少能分四笼,咱们把它收回来,装在蜂箱里先养着,要不了一年就能繁殖十几笼。这里一年四季至少有三季花期,尤其是这夜壶沟,满山都是香花、海棠花,还有野黄花,这些都是蜜蜂采粉的好场所。”
“可是……可是……”
“别可是了,俺那屋后檐有几截干泡桐树,等你恢复体力后,咱们自己解板子,自己做蜂箱,然后再把那窝岩蜂收回来,不需要多少本钱的。”
“桂花,你真好,等我养蜂赚了钱后,就带你到咱们河南老家去看看。”王良望着桂花,真诚地说。
桂花脸一红,偏过头去:“二回再说吧。”
三
亲爱的吴老师:您好!
您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给我回信,让我十分的感动,也使我感觉到整个世界都是阳光灿烂的。老师啊,自从跟您建立起通信联络之后,我感觉到自己一直生活在阳光灿烂的环境中,心情快活得像过大年一样。
老师,您在信中充分地肯定了《野男人》前两个章节的创作水准,又一次振奋了我的信心!老师,您是知道的,我只在您的督促下勉强读了三年半小学,勉强学到了千余个常用汉字和简单的加减法,勉强地混到小学毕业,我有几斤几两,老师您是最清楚的。但我没有想到,您在调回天河市近三十年后,居然还没有忘记我这个笨学生,而且将这么重要的任务委派给我,足见您对我的宠爱和信任。既然如此,我也只有勉为其难地把我听到的和看到的关于王良和桂花的故事如实的记录下来,之所以说是记录,是因为我还没有真正领悟到文学创作的真谛,还不太懂得文学创作的技巧,更不懂得什么是虚构,什么是刻画,只能像平时写新闻那样,忠实地记录王良和桂花的故事。
在桂花的协助下,王良用屋后那几段风干的泡桐树做成了六只蜂箱,隔天又到桂花所说的地方收回了那窝岩蜂,好家伙!水桶大一砣蜜蜂,足足分成了五笼!
岩蜂们从自己的新家飞出,嗅着香花的气味,直扑北面的陡岩,有组织、有纪律的“嗡嗡”忙碌着……夜壶沟当真是一条花沟,蜜蜂们早起晚归,不知疲倦地采花酿蜜,王良头戴着纱罩帽,每天都周旋在蜜蜂的中间,引导蜜蜂采花,提取酿好的蜜汁。
蜜汁越采越多,蜂群越养越多;不到一年时间,王良和桂花已发展了三十多笼蜜蜂。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估计来年就可以发展到的百笼蜜蜂。
这年秋天,王良卖掉所有的蜂蜜,亲自带着桂花去选了几身秋冬衣服,同时也给自己添置了一副像模像样的行头。那深蓝色的西装往身上一穿,黑色浅口皮鞋往脚上一蹬,再把领带一扎,把桂花都看呆了。当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装啊,王良这么平常的一个人,打扮起来也有了绅士派头。然而,王良只是试穿了一下,便赶紧脱下叠好,小心翼翼地放在新做的那只木箱里,皮鞋也被他擦拭了一遍,原封不动地放进包装盒里。
这篇小说是一个民政员在消除茅房调查摸底时了解到并讲给我听的。我将这个故事和人物在心里沉淀了五年,直到现在才写岀来,并在同吴老师勾通的过程中逐步展开故事情节,描摹王良和桂花的爱情历程。我不知道这么写是否符合创作原理,试着投给江山,渇求行家批评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