舂碓
我的童年有两怕,一怕推磨,二怕舂碓。推磨和舂碓都是耗时费力而又单调枯燥的体力活儿。大人们白天下地,下雨天或者晚上推磨,舂碓基本上都是在下雨天。孩子们下午放学回家,不是放牛放羊,就是寻猪草喂猪,好不容易盼到下雨天,多么想跟小伙伴一起玩耍啊,可大人不是让我们帮忙推磨,就是叫我们帮忙舂碓,每每这个时候,我们都要撅起小嘴儿,咕咕叨叨,嘟嘟囔囔。母亲一声吼“还吃饭不吃饭呀?”哎,咋能不吃饭呀!为了吃饭,尽管我们一百个不情愿,也只有蔫不打唧儿地跟着母亲一块儿去舂碓。
我家对面的大石岩洞下有一副石碓,不知是什么时候凿的,石岩上方突出呈穹窿状,好像一把大伞,既可以遮阳也可以避雨。岩头上长着一棵盆口粗的杏树和一棵合抱粗的榔树,岩背上一条羊肠小道通向梁背后。石岩向下延伸到平地上,祖辈们就请石匠在大青石上凿出一个口径有洋瓷盆口大小,五六十公分深的碓窝,然后又用大青石打凿了一个五六十公分粗、八九十公分长,上大下小的石柱做碓头。有了碓头,再砍来乌桑树或者花栗树等结木树做碓身,请来木匠分别在碓身的前端(树的大头)和中部凿孔,孔凿好后,把碓头塞进碓身前端的孔里,在碓身中间的孔里加一根扁平的横木,就是碓扁担,分别用木楔把碓头和碓扁担楔紧,把碓扁担两端分别嵌在打好的石槽中,用斧子削平碓尾,在碓尾的地下挖一个坑,一副石碓就安装好了。当然,碓窝和碓身都是先人们很早很早的时候就已经凿好的,到父辈们手上只不过是换一换朽了的碓身和碓扁担,亦或是箍一箍松了的碓头,再加楔子楔紧,早已没有石匠凿碓窝和碓头了。
石碓安放好了,放一挂拃把长的鞭炮,燃一炷香,烧几张纸,敬了碓神,人们就可以舂碓了。“过了九月九,家家户户碓窝吼。”那时,村里没有脱粒机、粉碎机,也没有钢磨,我们吃的五谷杂粮基本上都是靠碾子、石磨、石碓这些比较原始的工具加工出来的。村里十几户人家共用一副石碓,谁家要舂碓了,需要提前约定,今天张三舂,明天李四舂,后天王五舂。舂大麦、舂苞谷、舂稻谷……好不容易轮到我家,母亲背着晒干的苞谷,提着柳簸(用柳条编的簸箕)、箩筛,姐姐顶着簸篮,我拎着水桶,高高兴兴去舂碓。母亲舀两升干包谷倒进碓窝里,洒上半碗水,我和母亲各自站在碓尾两侧,右脚蹋在碓尾上,左脚站在地上,两人一起用力把碓尾踩下去,碓头扬起来,右脚轻轻抬起,碓尾昂起来,碓头砸下去,这样一踩一放,如同玩跷跷板一般,此起彼落,彼落此起,如此反复,姐姐蹲在碓窝旁乘着碓头扬起的片刻,用小木棍拨拉着碓窝里的苞谷,防止把苞谷砸碎。
舂碓是苦力活儿,刚开始,我们还有说有笑,打打闹闹,觉得蛮好玩儿,踩着踩着,右脚开始发软,这时可以换左脚,左脚乏了换右脚,如此轮换去踩,不一会儿就累得汗流浃背,上气不接下气了。母亲让我跟姐姐交换,我去喂碓,姐姐帮母亲舂碓。喂碓虽然不累,但需要眼尖手快,乘碓头扬起的间隙尽快用木棍儿拨拉,动作一慢,碓头落下来又怕砸着手,即使没砸着手,砸在木棍上也会弹得手生痛,所以丝毫马虎不得。然而,如此机械枯燥的动作,让人越来越不耐烦,随着“嘭嘭嘭”的舂碓声,瞌睡虫上来了,姐姐笑我一个人开始“舂碓”了(我们这里把打瞌睡比作“舂碓”)。看着我的头要低下去了,她们故意使劲儿踩一下碓尾,碓头“嗵”的一声砸下去,吓我一跳,再也不敢瞌睡了。
砸着,砸着,半个小时过去了,母亲从碓窝里捧一把潮润润,皮翻翻的包谷粒儿在手里吹来吹去,看到苞谷籽外面的老皮基本上都舂掉了,就踩下碓尾,我用木棍支起碓头,母亲把碓窝里的苞谷籽儿舀进柳簸里,簸去苞谷皮,簸干净的包谷籽儿装到挎篮里,一窝收拾干净了,又开始舂下一窝,直到把背来的包谷籽舂完。当然,在母亲簸包谷籽儿的时候,我就出溜出溜爬上杏子树,骑在树杈上摘几颗指头蛋大小的青杏子,津津有味的吃起来,直酸得人满嘴儿酸水直流。
舂大麦、舂苞谷、舂稻谷倒也罢了,最难受的是舂辣椒,霜降过后,红辣椒晒干了,一嘟噜一嘟噜挂在屋檐下,母亲取下一串儿红辣子,剪掉辣子蒂巴,拿去舂成辣子面。舂辣子比舂苞谷要快一点儿,但呛得人难受,每次舂辣子的时候,我一手捂住鼻子,一手拿根长棍子,站得远远的,头偏向一边,胆战心惊地拨拉着,没一会儿,辣子舂细了,散发出呛人的味道,尽管我捂住了鼻子,但刺鼻的辣味儿仍呛得人“阿嚏、阿嚏”打个不停,泪水都流出来了。喷嚏好像传染似的,母亲、姐姐,还有一旁玩耍的妹妹也跟着“阿嚏、阿嚏”打个不停,就连刚从地里回来的李大叔也高喉咙大嗓子的喊道“哎呀,谁家舂辣子,好……”,“啊……啊……嚏”,话还没说完,后半截儿就让喷嚏给打掉了。
如今,自动磨粉机、粉碎机、脱粒机早已替代了石磨、石碓,我从家乡走出来也有二十多年了,偶尔回一次老家,也只是房前屋后转一转就走了,石碓早已尘封进历史的农耕文明之中,似乎被我遗忘了,但在梦中我常常梦见儿时舂碓的情景,那是我生命中多么难忘的一段岁月啊!我怎么能忘记又怎么敢忘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