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祸，在如今这个处处车满为患、城市的汽车与热带雨林的蚂蚁军团几可比拟的时代，几乎每秒都在发生。轻微的、小的磕磕碰碰，就象行人在大街上拥挤肌肤相挨一样，毫不奇怪。新闻上偶尔报道，非重大伤亡，已无法引来人们的关注。这晚十点多，电视的都市快报节目播放了一则车祸，在X市的环城高速西南方，一辆由西向东行驶的黑色丰田轿车在车辆不多、宽阔的单向四车道上突然如醉汉般S型行驶，以超过一百码的速度一头钻进一辆正规行驶的散装水泥大罐车的屁股下，飞蛾扑火般将头部撞得稀烂。水泥罐车一阵刺耳的急剎停下来，引得身后陆续赶来的汽车一阵阵手忙脚乱的刹车轰鸣。从电视截取的监控录相上看，丰田小轿车驾驶人员的左半部卡在水泥罐车的屁股底下，前盖飞起。交警赶来时，副驾驶座上的一位女性尚有生命体征，男性的驾驶人员早已死亡。交警们撬开右侧变形的车门，将女性从车里弄出来送附近医院急救。想了各种办法，才将丰田小轿从水泥罐车的屁股底下弄出来。水泥罐车在行驶中没变道，没刹车，撞它的小轿车负全责。
　　 交警初步估计这辆丰田小轿上的一男一女是趁夜晚车少，上环城高速飚车，瞬间意外，导致车毁人亡。近两年，城市的年轻一代富豪们不顾交管部门三令五申，经常于晚间驾驶着豪华轿车上环城高速撒欢，要么遮挡车牌，要么干脆卸掉车牌，三五辆结伙，将车速飚至极限。限速一百码的环城高速，有时飚车族将车开到一百八十码。年年都有车毀人亡的惨剧发生。不知这些开豪车拥美女的年轻人是在炫耀什么，还是在渲泄什么。总之，这是一小群前卫的，无视社会规则的人，令交管部门十分头痛。普通市民偶尔在路上碰见这类疯子，都远远避开，以防城门失火，殃及鱼池。不过，这辆三十几万的丰田小轿远远达不到疯狂飚车族的档次。在X市交警的档案里有记录的、出了重大交通事故的飚车案都是百万以上的豪车，驾车人的身份不是富二代就是土豪，以城中村的暴发户为主体。
　　 城市的扩张，土地的稀缺，造就了一批又一批城中村的暴发户。这其间，又以城中村的村官土地爷为主体。这是当代中国的普遍现象。自从中央大刀阔斧反贪反腐，严格公车配备级别后，X市一大本末倒置的奇观是，有级有品的官员乘普通轿车，而无级无品、在国家公务员体制之外的村官们反而乘驾豪车。老百姓大都明白一个浅显的道理，国家反腐的大棒若想撬开体制之外的重重黑幕，还有很远的路要走。
　　 次日，车祸中重伤的女性在医生的全力救治中苏醒过来，她和死亡的驾驶人员身份浮出水面。她本人是X市大阳开发区北湖村人，名叫柳亚虹，据她说，死去的是她同村人，名叫杜鹏，两人是一般的朋友关系。这天晚上，两人受朋友之邀，去郊外的农家乐吃野味。杜鹏的朋友在郊县鹿园买得上好的鹿肉，放在郊外有山有水的农家乐烧烤，请他去品尝烧烤并喝能滋补男人壮其阳刚的鹿血酒。启程时，碰上柳亚虹，便邀她同行。车行途中，杜鹏突然惊呼车辆的刹车失灵，前面正行驶在二车道的散装水泥罐车速度不高，杜鹏本在三车道高速行驶，刹车失灵，他本意是将车切换到一车道外的避险车道，无奈车速太高，一头钻进了大车的屁股底下。事故发生的那一刻，柳亚虹就失去了知觉。交警欲进一步确认他俩的身份，柳亚虹缄口不言。
　　 孤男寡女，深夜结伴去郊外，仅仅只是一般朋友？这说法难以令人信服。枊亚虹躺在医院里一遍遍啜泣、避而不谈两人身份也令人生疑。不过，交警的职责只是处理交通事故，没有职权刺探别人的隐私。意外车祸，在没有查实之前，也不涉及重大违法犯罪，只能以事论事，不能越权。
　　 大阳开发区今年春新开了一家丰田4S店。孙伟是这家4S店的检修技师。他之前是西城区一家4S老店的一级技师，大阳4S店开张，X市丰田汽车销售总部从他个人能力出发，将他调至大阳区任技师长。这是孙伟从X市汽车技校毕业，进入丰田家族门店工作，从学徒干起，一步步勤恳努力八年的结果。八年时间，从学徒工努力到高级技师，这在汽车检修行业，算是春风得意、相当出色的人才，前途无量，收入也相当不错。在中外合资企业中，高级白领的待遇令很多同行艳羡不已。但孙伟至今仍未结婚，他朋友圈的都知道，孙伟出身农家，父母都在农村，家里很贫穷。他一心要娶一位收入和身份与他相当的女人为妻，过上流社会富贵安逸、有豪宅有豪车的生活。达不到他要的条件，不论女方多么美丽多么温柔多情，他也毫不动心。但最令孙伟的朋友和同行们不解的是，前几天，孙伟突然向总部提交了辞呈，总部出于对优秀人才的爱惜以升职加薪恳切挽留，还是未能留住他。辞职后，孙伟告诉朋友们，老父患病，他作为长子，须回老家侍奉老父治病。匆匆道别，孙伟便从X市消失，想他的好友再打他电话，他的电话已停机。
　　 大阳丰田汽车4S店的工作日志记录着：孙伟辞职前最后负责检修保养的是一辆二零一三年六月十二日生产下线的黑色轿车，发动机号为DXLEN5986233416780021，在X市的挂牌号为XA458Q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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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阳开发区位于X市西北，两千年以前，还是X市的市郊县，两千年，城市急剧扩张的波浪波及至此，改县为区，取名大阳区，建X市的电子工业园。在此之前，当地农民一直靠种菜为生计。X市东南高西北低，依次呈三级台地状，整座城市的污水都排向大阳区，北湖村的人工湖是处理城市污水的地方，处理净化后的污水浇灌着北湖村的几千亩农田。北湖村村民种植的蔬菜以莲藕为主。每到盛夏，北湖村几干亩的莲藕，田田荷叶，一望无际，荷花盛开。北湖终日弥漫着的微臭的气味被清香的荷香掩盖，如诗如画的南国水乡田园风光吸引着城市里终日与高楼大厦柏油马路相伴的人们，特别是周末，北湖的环湖公路车辆壅塞，游人如织。环湖大道外侧几乎被农家乐占满。北湖村人抓住机遇，又在湖中建起了水上乐园，古香古色的画舫与新潮的游艇相混，使人们忘记了人工湖原本应有的功能。好象那环湖的垂柳和荡漾的碧波是工业化的城市留给人们的最后一处人间天堂。建大阳开发区，保留了人工湖，但那烟村十里、荷花飘香的风光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崛起的高楼和宽阔通达的马路。撤县改区建电子工业园区带来的另外一个飞跃是，原本每平米一千七八难以愈越两千的商品房，一夜之间飚升至七千开外，房地产开发商趋之若鹜、蜂拥而至，都想在新区开发的大环境中分一杯羮。同时，也给开发区周围的农村带来了经济飞跃的机遇。最先抖起来，行则豪车，出入则高档消费场所的当然是这些村庄的村官土地爷。
　　 两千年前后，在中国的大中小城市以及农村乡镇，最炙手可热、最值钱最值得囤积手中的资源当然是不可再生的有限的土地资源，拥有土地资源的村官土地爷们当立潮头、春风得意。正如民间久久流传的一句话：家有二十四个丑女子，不愁嫁！
　　 北湖村的柳更生鸿运当道，财星高照，恰恰在这其间当了北湖村的两届村主任。柳更生其人，其貌不扬，中等身材，硕大的脑袋配着对招风耳，前额宽大而饱满。但小鸡眼配伍鹰勾鼻子和嘴唇丰厚的大嘴巴极不般配。额颅本来饱满宽大，又留着大背头，他这张脸，便有一半是发亮的额颅。五十多岁的年纪，由于生活滋润，脑门上还不易找到田埂犁沟。村里老人们都说，柳更生这鳖蛋，这辈子就吃他的大脑门子。不论身体如何被山珍海味填充发福，那大脑门子始终没进过猪油，任何时候，只要他那小鸡眼眨巴眨巴，脑门子里就能输出或好或坏或损的主意。他的老一辈是赶骡子车进城拉大粪的，但自幼爱坐在车辕的父亲旁，背靠大粪罐，眼瞅骡子屁眼进城的柳更生那大脑门也绝没有被骡子踢过。
　　 柳更生一路疯狂，连闯了六次红灯赶到医院，女儿亚虹的神志仍是清楚的。叫了声“爸”，将苍白的手给老爸握着便闭目流泪。医院迎接柳更生的第一件事便是请他去签字。主治医生冷酷地告诉他说：你的女儿双腿粉碎性骨折，需马上动手术截肢。除了截肢，还有别的方案吗？柳更生強忍着突袭而来的愤怒与心痛，恶狠狠地狼一般盯着医生。医生摇摇头回答：没有。截肢是能保住性命的唯一方法。若不及时截肢，受外伤重力残损的肢体极昜引起败血症，危及性命，后果不堪设想。你们再想办法，这么大的医院，你们请专家呀，本省的，外省的，国内不行请国外的，别担心费用，我让秘书马上给你们打钱，一千万？五千万？先打一个亿？不够了随时补充，只要能保住女儿的双腿，钱他妈的不是问题！中年的主任医师只是平静地看着他。这种动辄以钱砸人的土豪他见得多了。钱在穷人手中是钱，在这类人手中，不过是可供他叫嚣自得趾高气扬的身份。手术后你去国外给她装一套最好的假肢，你若对我们医院现有的医疗水平不放心，可以选择转院。包机去国外也很方便。要你们是干啥吃的？柳更生几乎是咆哮着歇斯底律地吼叫，他的有限的修养已无法控制自身失控的情绪。医生不为所动，他们见怪不怪，日日与患者或其家属打交道，早练出了一副铁石心肠和泰山崩于前而心平气和的高深修养。我们救死扶伤，但我们无法重塑生命或肢体。
　　 柳更生大半辈子一直深信金钱他妈的是万能的，他也一直以万能的金钱驰骋于人生的海洋，历经风浪，成功地办着许多看似不能的事情。今天，亦是他第一次感到金钱所展现的万万不能的一面。杜鹏是北湖村的后起之秀。十年之前，柳更生坐上北湖村主任的宝座，不久便将杜鹏放置身边，作为他的亲信人脉进行培养扶持，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杜鹏就是柳更生的左膀右臂。杜鹏曾经为柳更生坐稳村主任的宝座南征北战，战功赫赫。如果说柳更生是北湖地面的一匹狼，杜鹏就是跟在这匹狼身后的一只狈。柳更生最初的愿望是培养一个忠于他的后生晚辈，在他两任届满离任时坐上村主任的宝座，他仍能对其施加影响。杜鹏的成长如其所愿，正一步步按他预设的轨迹做到了副主任兼拆迁安置办公室主任。但另一个事与愿违的现实是，羽翼日渐丰满的杜鹏根本不是一个随意被他人左右摆布的傀儡。当柳更生日渐醒悟而欲重新布署时，已经力不从心。杜鹏与女儿亚虹青梅竹马，一直在柳更生老母鸡般的羽翼呵护下成长，他希望两人有一天顺理成章步入婚姻的殿堂。不知道什么原因，杜鹏二十八岁时，突然与村支部书记的侄女孟萍结婚，将不论从哪方面看都強于孟萍的亚虹生生撇在前不巴村后不着店的半道上。柳更生从亚虹那里问不出个中原因，盛怒之下转而去质问杜鹏的母亲杜丽华。杜丽华反问他：这个时代，你我还想干涉孩子们的婚姻？你还没有受够父母干涉婚姻的痛苦，还想让下一辈再嚼一遍你我吞咽的苦果？我这不都是为他们着想。柳更生面对杜丽华的反问，显然底气不足。杜丽华接着说：更生，你别怪杜鹏，不让他娶亚虹，是我的主意，我不是不喜欢亚虹，她就象我的女儿一样，我希望她一辈子是我的闺女，我只有杜鹏一个儿子，有个女儿，是不是多了个亲人？柳更生无言以对。他虽然是北湖地面的一匹狼，但在杜丽华面前，他永远是一只温驯的绵羊。丽华，你打乱了我的全盘计划。柳更生说。杜丽华说：我会让你明白的，但不是现在。
　　 柳更生这辈子，只刻骨铭心地爱过一个女人，她就是杜丽华。两人的友爱缘于少年，青春张扬的季节，两人爱得死去活来。他俩也是一对青梅竹马的恋人，后来生生被丽华的父母拆散。往事不堪回首。柳更生痛下决心，一定要活出个人样的念头便产生于杜丽华的父母断然拒绝他带着礼品上门求婚之际。社会的发展为他带来了机遇，中国工业化进程、城市化进城把他推向了人生辉煌的顶峰。人一辈子，最关键之处只有几步。你只要把握住了这关键的几步，整个生命的轨迹都可能改变。柳更生做到了。然而，权势和财富所能给人的只是表面的荣光，情感的荒漠却无法用这些来浇灌。
　　 柳更生将女儿从一等甲级医院转至X市及至西北五省最著名的解放军医院，调动他的人脉关系住进高干病房并请来医院外科的顶级专家。专家会诊的结果与上家医院的结果相同。他心里清楚，这家解放军医院在中国赫赫有名，许多医疗技术在中国堪称一流。他万分绝望地接受了难以接受的残酷现实，在手术前签了名。平时的签名笔走龙蛇、潇洒飘逸，而今的签名颤抖生涩，那手仿佛是别人的，不听大脑的指挥，是他这辈子写得最难看的名字。
　　 杜鹏早已结婚，女儿亚虹也再三申名，自己与杜鹏分手，为什么两人私下里仍有交往，而且深夜同乘一辆车去郊区？是两人仍藕断丝连，保持着地下的情人关系，还是偶尔碰上同车赴会？这是柳更生心中无法解开的疑团。他不能在此时问女儿，一丝悄然爬上心头的懊悔令他痛苦而颤栗。难道冥冥之中，真有一双犀利的眼睛在监视着世人的一举一动，在你将灾难施于别人的同时，也让你从中分享到更加透彻心肺的痛苦？柳更生不敢沿着这条思路再想下去。
　　 柳亚虹成功施实了手术。她的妈妈及几个闺蜜来医院伺候陪同。柳更生抽出身来，一身疲惫回到北湖。村办公楼十室九空，几乎无人。给他的秘书小高打电话，小高告诉他：村委会所有的人都在杜鹏家主持操办杜鹏的丧事。有一帮年轻人借机闹事，说杜鹏之死是遭他人陷害，其意所指，似是冲你而来。你最好还是先回避一下。亚虹的情况怎么样？我早就想去医院看亚虹，但事情一团糟，无法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