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点地收不多少苞米可不是事儿，小手小脚的抠地边过日子就没出息的货。你看看他，走哪满嘴跑火车还能生出好后代？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崽会打洞，真是那么回事，大哥什么样，他也一个味，买驴看圈。”
　　 “行了，你就别叨磨了，各人好各人带着，他没媳妇也没给你要。过去的就算了呗。好赖心里有个数，谁都不彪。他家养着头骡子，种地收山还需要他大车，你大哥不好也是一个妈生的，哥俩弄的臭哄哄的屯里人不笑话吗？”
　　 爸滋吧一口酒夹了一筷子山野菜放在嘴里吧唧吧唧嚼，听妈一说没再说本家侄子的不是。
　　 爸对土地十分较真，你使犁吃了一小部分都不乐意，在他心里土地是命根子，不懂呵护土地就是把命根子丢弃了。开春儿土地刚化僵，大家伙有条不紊的往地里拉粪，很多人家有三轮车不用雇马车牛车，我家没养大牲口，更别说车。只有两辆自行车还拉不了粪。屯子养牛养马的几户也砍了大车买来了农耕机种地，爸偏不用农耕机，那铁家伙一个来回就把地深翻一尺厚，活色生香的土浪在日影下闪着耀眼的光。看着仿佛那条沉睡的黄河呼啦啦的醒了。
　　 爸在农耕机翻过的地梗站着，瞅着，眸子像一把刻刀，他要剔除机器反嚼过的土地还残留的石头瓦块杂物，果然，他弯下腰伸手在泥土里一掏就有一块石头躺在手掌里，再掏又是一块。
　　 爸冲开农耕机的四虾子叔说，“别看你那玩意吃柴油，犁地快，可俺不稀罕。石头不翻捡出来就像大米饭里的沙子我嫌弃咯牙。四虾子不是我不识货，你们那新潮东西还真不如牛马犁地，准成，我是不用农耕机。”
　　 四虾子有些不乐意，“呦呵，老张大哥，你是有眼不识泰山，这都什么年代了，你还牛车马车的，我就不信这屯子没有大牲口了，你不用农耕机，你自己拉犁，你扶着犁杖，你家大嫂在前边拉？”
　　 那天上午很多人都聚集在屯子东边的西大地看四虾子农耕机翻地。爸被四虾子戏弄了一句，心里憋气，瞪眼扒皮唾沫星子乱飞说:“死驴埋磨，离了你不能过了？我找张黄豆去！”爸气乎乎的背着手大步流星向张黄豆家走去。
　　 这个张黄豆就是爸的侄子，我的二哥张黄豆。
　　 张黄豆是我大伯家的儿子，我爸兄弟俩个，他是老二。我大伯一乍先在村里当会计，条件比我们好很多。张黄豆大名不叫黄豆叫张江河。人矮小也就罢了，脸蛋子上全是深浅不一的麻子，远看这个人一朵狗尾巴花，近看一脸疤。屯里人都习惯喊他黄豆是有故事的。
　　 爸说，我那二哥人挺鬼头的，哥俩，他哥大他三岁。傻呵呵的不精明，我大妈秋后收了黄豆装在面袋子里，舍不得生豆芽菜就饭吃。他们哥俩像小狼正长身体，那肚子就跟无底洞似的，怎么吃也不饱。尽管我大伯是村里会计，胆子小，不敢拿公家东西，我大妈就骂他是死蟹子不冒沫，也不管用，他照旧我行我素，日子也是紧巴巴的。大妈心疼两孩子，隔三差五在大铁锅炒豆子，温火炒，豆子在大铁锅里哔哔啵啵脆响，约莫好熟了，张江河就捂着肚子说肚子疼，大妈就打发他去屯里的赤脚医生韩先生那里抓药，其实不是药，是像粑粑尖一样的塔糖，等大哥张海洋抓来塔糖时，放在瓢里的炒黄豆已经剩不多了。
　　 都被江河偷藏起来了，他睡觉的被底下，口袋里盛着炒黄豆，因为长的又小又丑，伙伴们不带他玩，他就扔一粒黄豆嘎蹦一下，再扔一粒嘎蹦一下。斜着眼看着那帮穷孩子，你们带我玩就有黄豆吃，江河说。
　　 这几个孩子互相看了几眼，一个个走过来，带你玩行，你的天天给我们黄豆吃。要不你就滚蛋去！
　　 江河一听，皱了皱稀稀拉拉的眉毛，咬咬嘴唇，点了点头。
　　 张江河从家里偷黄豆给那些孩子吃被海洋大哥告诉大妈，大妈把他关在屋里抡起笤个子好一顿抽，屁股蛋子肿的像馒头好几天不敢挨着炕面坐着，从那以后屯里人不叫他江河里，直接喊他黄豆，黄豆。
　　 小黄豆读了六年书就被大伯撸下来了，调皮捣蛋一把手，夏天抓一条菜青虫放口袋里带到教师搁在眼镜女老师的粉笔盒里，老师上课取粉笔要在黑板上写字，一掀盒盖，那只肥嘟嘟的大青虫朝女老师的手心一躺蠕动了一下，女老师摸到软绵绵的一团乍一看啊的一声惊叫，瘫坐在地上尿了裤子。校长一气之下让大伯把黄豆二哥领回家，大伯好说赖说才留下来继续读书。那是最严重的一次，女老师调走了换了一个男老师，一天到晚谁不听话就用教鞭抽屁股，黄豆没少挨揍。六年级下半年，黄豆趁着校长中午不在学校，从他办公室的窗口爬进去在桌子上拉了一泼屎就跑，结果被一个学生发现告诉了校长。这一次，校长直接找到大伯，不仅让黄豆擦了他的分泌物，还叫他当着全校学生的面儿公开道歉。
　　 然后，大伯从学校旁边的柳树上拽下一根树杈黄豆走一步，他抽一条子，走一步，抽一条子，不管头腚。打的黄豆妈妈叫。
　　 黄豆被彻底开除学籍了，成了屯子里一头散放的羊。
　　 大伯本以为把黄豆送到乡里兽医站学兽医，可黄豆一拿起书本就打瞌睡，气的大伯骂了句:朽木不可雕也！从今儿起，你不是我儿子，我不是你爹！
　　 我十九岁嫁出屯子的时候，小黄豆变成了大黄豆，可没人上门提媒。大伯已经从会计的位子上被退下来了，没有办法为了活下去，大伯买了一头骡子，拴了一架木板车在屯子里以及周边的村子揽几十亩地种。
　　 大哥海洋结婚后搬出老宅子，自己盖了房子。黄豆的婚事成了老大难，没别的本事大伯让他赶车驾辕给人种地挣点钱。
　　 我孩子都工作了，大黄豆眼看成老黄豆了还是光棍子。
　　 他养好了骡子，牲口换了好几茬，大伯的脊梁也弯了，老黄豆依旧睡冷被窝。
　　 他把一根鞭子朝空中一甩，啪啪啪脆响，在屯子的上空热烈着。
　　 那头棕色的骡子，他是舍不得落一鞭子的。木板做的架子车咣当咣当在那条土路行走时故乡醒了，所有的公鸡都在歌唱，狗也跟着闷躁的叫几声。
　　 很多年里，黄豆驾车走在屯子的土路上，啪啪啪响起的鞭哨声，以及驾驾驾的吆喝声温暖了整个沉寂的故乡还有生活在这里的人。
　　 上次回老家爸生着气，他拒绝农耕机雇老黄豆的骡子犁地，他们两家的地紧挨着，老黄豆先下的犁骅趟地就把爸爸那垄地吃了一巴掌大，原来一尺八的垄宽变成一尺五了，乍一看那垄地像蛇吃了青蛙腿细肚子大不匀称。
　　 爸窝着火，背着手一流小风去找老黄豆，五十岁的老黄豆正在家里吃午饭，他盘腿坐在炕上围着饭桌子喝小酒，大伯不在家。大妈拿来酒杯和筷子叫我爸喝点酒。
　　 我爸说了地边的事儿，老黄豆说，二叔啊，这事怪我，这事怪我，那天喝多了驾牲口手脚都不好使，要不等我给你家趟地时多豁一点你看行吗？
　　 侄子都这么说了，还能怎么的？爸气就消了。老黄豆就把爸拽炕上喝酒，本来在家都喝了，又喝了一杯。
　　 大伯来我家告诉我们爸喝醉了在他家睡觉，太阳快落山了。
　　 “妈说，你村子里有差不多的女人给划拉一个，你二哥也挺可怜的，带个孩子也行。”
　　 我说，“我留意一下吧。”
　　 帮黑，黄豆二哥和爸一前一后进了院子。当年那个顽烈的小黄豆不仅脸上布满密密麻麻的褶子，像怎么也洗不干净的灰土土的脸膛明显的苍老了，头发也白了很多。
　　 名副其实成了老黄豆。
　　 “青儿，你帮你妈炒两菜，你二哥今晚在这儿喝酒。”
　　 这个晚上，爸和我的黄豆二哥一边喝酒一边推心置腹的说了很久很久。他们的话题无非是二哥的婚事以及土地。
　　 很多的岁月中，我的记忆里一直闪动着故乡那条蜿蜒的土路上，一架木板车咣当咣当的响声，啾啾响的鞭哨还有一连串土的掉渣的民谣：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蛐蛐儿叫铮铮，好比那琴弦儿声琴声儿轻，调儿动听，摇篮轻摆动，娘的宝宝，闭上眼睛，睡了那个睡在睡在梦中夜空里,一起飞,飞到那东方红,小宝宝睡梦中,飞上了太空骑上那个月儿,跨上那个星,宇宙任飞行娘的宝宝立下大志,去攀那个科学高峰报时钟,响叮咚,夜深人儿静,小宝宝快长大,为人类立大功月儿那个明,风儿那个静,摇篮轻摆动娘的宝宝睡在梦中,微微露了笑容。
　　 这回返归老家妈告诉我，老黄豆有媳妇了，虽然是离过婚的，但那方一个女儿也大了没经济负担。妈说，这个五月了就置办几桌酒席呢。
　　 行走在故乡的土路上，耳畔回荡着那清脆的鞭哨声，驾驾驾的吆喝声，还有木板车的咣当咣当声，许久一来，这熟悉的声音就像一首不肯沉沦的民谣绿在每一个漂泊在外的人的心里，许久一来，牛马骡子架起的木板车以及赶大车的人是故乡不朽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