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美丽的，在我心中永远都是。
　　 年轻时候的母亲，真的很美。白净的皮肤，清澈带笑的眼神，美丽的麻花辫温柔地披在肩头，笑的时候嘴角会漾开浅浅的酒窝。我曾一度觉得母亲就是我眼中的大美人，希望自己长大后能像母亲一样美丽。
　　 某天，忽见母亲鬓角早生的白发，触目惊心地发现，让我的心微微一颤。岁月无情，带走了母亲脸上如水润泽的娇美；尘世的风霜，不经意间掩埋了母亲曾经如花似玉的华年。生活，留给母亲日渐苍老的烙印，抹不去历历沧桑。
　　 突然想念母亲，心疼母亲。
　　 母亲是家中的长女，也是外公唯一的女儿。正因如此，在那个重男轻女思想观念极富盛行的年代，母亲虽并非大户人家出生，却被外公外婆视作掌上明珠：不用和男孩子一样下地干活，有好吃好穿的总会第一个被惦记，每天只管轻轻松松上学堂……享受着各种优待，让几个舅舅很是羡慕。
　　 到了女大当嫁的年纪，经人介绍认识了父亲，只因相片上的一面之缘，便相互喜欢了。母亲不顾当时父亲在外地上班的遥远，不在乎父亲生活的那个贫困的小村庄，也不介意父亲仅有的财产就是与爷爷同住的那两间低矮的土坯房，满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与父亲结了婚。结婚时，家徒四壁，连结婚的礼钱和粮食都是向亲戚邻里借的。
　　 婚后的生活绝没有做女儿时的自在轻松。离开了父母的支助与保护，母亲开始学着经营婚姻和操持一个家。田地里，虽然有爷爷和父亲辛苦张罗，但家务总是得学着做的。挑水，是母亲必须学会干的第一件体力活。刚开始，挑在肩上的水桶总不听使唤，左晃右荡，挑到家里时桶里的水已所剩无几。有时遇上雨天路滑，还不免摔跤，将自己全身浇了个透。时间一长，母亲便习惯了肩挑手提的生活。
　　 母亲生我那年，正赶上全国恢复高考，许多人重新扬起了生活的风帆。但是，体弱多病的我将月子里的母亲折腾得够呛，休息没几天就得拖着虚弱的身体下地干活，忧心忡忡地抱着我四处寻医问药。面对我的哭闹不休，无计可施的母亲也跟着以泪洗面，哪有心思顾及自己的身体，更别说去参加高考。为了照顾我和这个家，母亲不得不放弃了自己的理想。后来，母亲常说，因为我，她深深地懂了为人母的艰难，更有那份不能替我病替我痛的无助。
　　 心疼归心疼，生活上，母亲对我从来都严格要求。勤奋好学的母亲凭自己的努力当上了村里的民办教师，没人照看的我只能跟着母亲去到学校，被安排坐在教室一角。可年纪尚小的我哪会循规蹈矩地专心听讲，小动作不断，还爱跟小朋友们交头接耳，影响大家学习。母亲真正把我当成了她的学生，呵斥着让我乖乖伸出小手，将长长的教棍狠狠地落在我的掌心，作为惩罚。
　　 母亲是狠心的，但也是用心良苦，她用她的方式教会我，人生的路只能自己走完。正式上学了，母亲不再陪我走那段熟悉的路，让我独行。去学校的路要经过窄窄的田埂，遇上雨雪天格外湿滑，母亲也不会护送。她只是站在家门口，看着我走过石拱桥，用双手撑在满是泥泞的地面小心翼翼地爬过那一道道田埂。一直看我安全走过危险地带，走进校门，她才转身回屋忙自己的活。
　　 心灵手巧的母亲，在村里出了名的能干。那时家里经济拮据，没多少钱给我添置新衣。可是，母亲学了一手缝衣服的好手艺，一台上海牌缝纫机和最新潮的时装书便是她创造美丽的工具。旧衣服经过她精心设计、重新裁剪和加工，有时在衣领、襟前或袖口手工绣制几朵漂亮的小花做为点缀，便焕然一新，让人眼前一亮。每每，穿着母亲改制的新衣在同学面前炫耀，接受着大家的赞美和艳羡的目光，很是自豪。
　　 母亲，是福薄之人，生活一次次跟她开着玩笑，点滴摧毁着她心中的小小幸福。年纪轻轻，白发人送黑发人，尝尽失儿丧女之痛，那猝不及妨的意外犹如万箭穿心，让她的生活在瞬间天崩地裂。那时，年幼的我不太懂生离死别的痛，但看到母亲一脸的苍白与木然，成天以泪洗面不吃不喝不言不语，任冰凉的葡萄糖液体一滴滴安静而细微地流进她孱弱而寂静的身体，我只能躲在一旁偷偷难过。
　　 为了离开那片伤心之地，父亲设法将我们全家迁进了工厂，开始了全新的生活。但是，新的生活并不如我们想象的轻松。虽然，再不用成天跟土地打交道，道路宽了不少，离热闹的街市近了不少，但一家六口的口粮却成了问题，一粒米、一口水，一蔸蔬菜，都得用钱买，而当时唯一的生活来源就是父亲每月仅有的几十块钱的工资。无奈之下，母亲去车间做了临时工，平时与粉笔灰打交道的芊芊十指开始与冰冷坚硬、满是油污的钢铁较劲。每天，抛光、翻砂，将一个个锈迹斑斑的零件捯饬得光洁平整，亮得能照出人影，却将母亲的双手磨蚀得粗糙无比。一到冬天，根根手指开裂，鲜血直流，只能缠上一层又一层的纱布，继续工作。
　　 然而，母亲不愿认命。虽然曾撕心裂肺悲痛欲绝，但她从没放弃过对生活的美好展望。看着我们三姐妹一天天长大，用钱的地方越来越多，母亲知道不能再这样过日子。一天，母亲去早市买菜，看着市场里小贩们的辣椒、水果被一抢而空，她突然有了想法：摆个小摊位，让大家一天到晚都能买到新鲜的水果蔬菜。说干就干，她匆匆回家拿起扁担和几个编织袋便去了街上，购进了一大袋辣椒和桔子，次日清早挑去市场卖。果然不出所料，辣椒、桔子很受欢迎，早早地卖完收工。
　　 刚开始小贩生涯，母亲独自张罗，上午去市场卖货，下午上街进货。后来，母亲进的货品越来越多，一个人忙不过来，父亲便利用下班时间帮忙进货补货，挑挑送送。那时，母亲将摊位摆在工厂食堂门口窄窄的屋檐下，虽然起早贪黑日晒雨淋，但干劲十足，感觉生活有了奔头。忙碌与疲惫，让母亲暂时忘掉生活的阴霾，也让我们一家的生活充满了阳光。
　　 生活，迫使母亲步步退让。随着工厂从农村搬迁至市里，小摊位不能摆了。母亲和父亲商量，学做水果批发，只是比以前的日子更辛苦，每天起得比鸡早，回家披星戴月，一日三餐随便对付。曾经，母亲于三尺讲台悉心循教，用自己的耐心与爱心，为孩子们授业解惑。而今，她却只能放下曾经的知性优雅，在鱼龙混杂的市场里扯开嗓门与人讨价还价，与顾客纠缠，与商家理论。
　　 母亲很要强，含莘茹苦地支撑着这个家，不肯让她的女儿受丁点委屈。她自己省吃俭用、节衣缩食，却努力让我们三姐妹吃好穿好，不让当时身为半边户的我们在同学当中显得寒酸。每天荤素搭配合理，水果从不间断，夏天给我们买漂亮的连衣裙，冬天给我们买当时非常稀罕的鸭绒衣，学习资料更是有求必应……总之，别的孩子有的，我们一样不缺。母亲，用她贯有的骄傲，挑战着生活的所有。
　　 母亲，温柔善良。因为心中有爱，她在知天命的年纪进行了一次脱胎换骨的改变。
　　 正是为生活辛苦奔命的日子，父亲又不幸患上了绝症，生活再次给了母亲重重一击。只是这次，母亲不再在人前脆弱，更不曾在我们姐妹面前流泪，生活已将她逼至绝境，唯有坚强。父亲无法再去外地进货，母亲就将自己当成男人跟车去到几千里之外的地方，内心有些害怕，也只能装成女汉子般的强大。一次，满载苹果的大货车在荒无人烟的秦岭山顶上抛锚，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还不时有当地村民过来捣乱，母亲只得低声下气地跟他们说着好话，用钱打点一切。那堪称煎熬的一天一夜，母亲承受的不只是身体的疲累，更是心中那份深深的恐惧与无助。
　　 父亲生病的日子，衣食起居全靠母亲照顾，母亲被牢牢地牵绊，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母亲陪着父亲去各大医院看病求医，满足父亲所有的要求，甚至得忍受父亲因生病变得焦虑不安的心情，得忍受父亲不时的无理取闹或是劈头盖脸的一顿乱骂。从来没下过厨的母亲，在父亲病后做饭菜竟然也无师自通，毫无经验可言，全凭自己用心用爱用情去感知和迎合父亲的口味。
　　 独自承受着那些再也说不出的苦，在无数个凄风苦雨的夜里，母亲定是哭过，哭父亲的早逝，哭命运对她的不公，哭这一生经历的种种。但在女儿面前，在生活面前，在喧嚣的白日，她一直坚强如斯，而且总跟我们说：家里一切都好，没事。可恨的是，我竟然没有在那时发现母亲迅速地苍老，没有能好好地体恤她的艰难，而是依然故我地在外漂泊，让她在为父亲身体难过的同时，还要为我的生活担忧。那时，父亲对我心怀怨气，母亲只能偷偷背着父亲过问我的生活。面对母亲的心疼与退让，我却不知道低头与回头。如果说，我对父亲一直怀有深深的自责与悔恨，那么，我对母亲的亏欠，是在她最难的时候，我竟然没能陪在她身边，不曾体谅过她复杂又无助的心情，不曾帮她分担一丝一毫。
　　 母亲再怎样的悉心照料，也留不住父亲最后的呼吸。父亲走了。母亲，早已没有了撕心裂肺的哭声，只是守在父亲的灵柩前默默地流着泪，整夜不合眼。这些年，母亲把所有的委屈和苦楚都尝遍，把泪流干，却把所有的疼痛深埋心里，绝口不提。
　　 母亲，似乎从不是为自己活，永远操不完的心。我们三姐妹相继成了家，她又得忙着照顾外甥、外甥女，还得担心女儿过得幸不幸福。大妹坐月子那会，正值冬天，母亲每天天蒙蒙亮就起床，准备早餐，给小家伙洗衣服尿布，晚上又被小家伙的哭闹吵得无法入睡，整个人瘦了一圈。那段时间，母亲穿梭于菜市场和家里，像个陀缧把自己忙得团团转，恨不能将所有的辛苦全都包揽，只为了能让她的女儿睡个安稳觉，只为了孩子能健康成长。
　　 父亲去世多年，母亲一直坚持独居，不想给我们添麻烦。然而我知道，她的心里是渴望一家人团聚的，她只是不想影响我们三姐妹各自小家的生活，尽管她想得有点多。每次，把她接来同住，住不了几天便嚷嚷着要回家，念叨着想念跳广场舞的姐妹了，该去看看外婆了，舅舅家又要办喜事了……总之，她习惯了自己的生活方式，哪怕有些孤独和清冷。
　　 如今，年轻时从不下厨的母亲已做得一手好菜，包粽子，包饺子，做雪花丸子，样样都会。逢年过节，母亲忙碌得特别开心，早早准备好了丰盛的饭菜。谁喜欢吃腊肉，谁喜欢吃猪耳朵，谁喜欢吃酸辣肥肠，谁又喜欢吃猪肚炖墨鱼，她都记得一清二楚。母亲总说，她最开心的事情，就是看着我们大口吃饭大口吃菜，那让她感觉到欣慰。每次离开，母亲会准备大包小包让我们带走，腊鱼腊肉、雪花丸子、花生、土鸡蛋、手工红薯粉丝……她一边麻利地准备着我们的行李，一边絮絮叨叨：要注意身体，开车注意安全，学会勤俭持家，不该花的不要乱花……千言万语，万语千言，终是藏着万千的不舍。
　　 依赖母亲，是我从来戒不掉也不想戒掉的习惯。前段时间因身体不适需要手术，我坚持回到二百公里之外的娘家，只为母亲的陪伴与照顾让我安心。手术时，母亲目送我进手术室，然后是手术室外两小时的焦急等待。待我手术后醒来，母亲又忙着为我熬汤做饭、寻医问药，家里医院两头跑。那段日子，我仿佛回到了小时候，觉得自己仍然是那个被母亲捧在掌心备受宠爱的孩子。而正是这份对母亲的依恋，让我永远也不想长大。
　　 永远记得，当我深夜未归，母亲总会为我留着一盏灯，照亮我回家的路；永远记得，当我下班回家，母亲早已张罗好了热腾腾的饭菜在等我；永远记得，吃饭时，母亲总会给我碗里不停地夹菜，嘴里念着：“那么瘦，多吃点”；永远记得，母亲不胜其烦的叮咛：“生活不易，女人要学会持家，每一分钱要花在刀刃上”；永远记得，每次陪母亲逛商场，要她试试中意的衣服，她一看吊牌上的价钱，便迅速地放下扭头就走，嘴里说着：“太贵了，没必要”……
　　 太多太多的爱，今生无以为报。然而，做为女儿的我，只有亏欠。曾经，一下班便只顾自己守着电脑，很少陪母亲说说话，很少跟母亲倾诉我的心情，聊聊我的生活。甚至，面对母亲的唠叨，我会极不耐烦，有时装聋作哑，有时和她顶嘴。我所有的温柔与耐心，竟然都给了外人，却把冷落和忽视留给了母亲。其实，母亲要的从来不多，只需要女儿简单的陪伴，哪怕只是说说你无关紧要的见闻，她也会觉得温暖、亲切和安心，那是再多的金钱和物质都换不来的珍贵。
　　 苦日子过完，母亲却老了。微风再柔，再也无法拂去母亲早已两鬓斑白的沉霜。美食再诱惑，也与母亲一嘴开始松动的牙齿开始生分。尘世再美，母亲的双眼却已望得迷蒙一片。世界再大，母亲的双脚却已无法走得太远。
　　 母亲，如同一个温暖的守护神，一生都在与平凡的生活平静地较劲，不诉伤痛，不言悲伤，不问回报，把最好的留给我们，却把寂寞留给了自己。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母亲，该是休息的时候，请把您所有的梦交我继续，我将陪您直到永久，永久。
　　 若可，女儿真的不想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