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为了活着(中篇小说)
(一)
天气阴沉沉的,冷风凛冽,纷纷扬扬的雪花还在肆意地飞舞着。
泉水湮,一个有着二三十户人家的地方,这个山沟里的小天地已被昨日的雪改变了容颜。昨日,雪下了整整一天,只在夜间稍作停歇。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晶莹的雪花又张开臂膀,扑向了大地和它能够亲吻到的一切。眼前的一切全成了银白色,地上、房上、树上、山上,无处不有雪的踪影。在这样的洁白空间里,似乎会让人产生种种遐想,也许,这场雪就是带着某种使命,突然来到人间,来到这个小山村的。本来是荒凉的冬天的世界,铺满了洁白柔软的雪,原来萧瑟的枝条仿佛显得丰富了,温暖了……这时每株树上都积满了白雪,真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了。
几只喜鹊从巢里挪出身来,站在树上开始叽叽喳喳地唱起了歌,从这个枝端扑棱一下,又飞到了另一个枝端,踩落了树枝上的积雪,积雪就陪着大团的雪花往地上扑。俗话说:站得高,望得远。这不,牛小和福生站在山疙梁上,随着喜鹊的目光远眺,就望见沟底那弯弯的山路上十来个黑点在慢慢移动,黑点越来越近,越来越大,渐渐地成了一团团的黑影。
“来了,来了,可算看到这几个人了,照往常,他们早该到了。”牛小似乎在抱怨吹鼓手来得有点晚,他着急地把统在袖管里的手伸了出来,甩了甩,“咱现在才看到他们,从山下爬上来,至少还得半个小时呢。”
“牛小啊,可别抱怨了,这么厚的雪,也是难为他们了。俗话说‘好功夫都让天占了’,估计说的就是这。你家选的这日子指定好,要不会下这么厚的雪?这就叫好事多磨。”福生扭头看了看牛小,“赶紧安排去娶亲的人吧,告诉他们吹鼓手来了,来回还得走三十里路呢。幸好娶亲的汽车说好在山外等,要不可就更麻下烦了。”
“春生啊,别扫雪了,赶紧的,穿戴你的新衣服呀!这孩子,你今天是新郎倌,是你娶媳妇呢,还扫什么雪啊?有我们呢,这么多人帮忙,哪用你干啊。你快收拾收拾,吹鼓手马上就上来了。”福生这个大总管瞅见春生还在挥舞着扫帚,忙吆喝他赶紧换衣服去,“三蛋嫂,快招呼红梅她们准备下饺子,吹鼓手一上来,就得赶紧让他们吃,吃好了,好赶时间。”
山庄里的人们,都已经沉浸在喜鹊奏响的乐章里,欢快的气氛感染着每个人,个个脸上都洋溢着浓浓的笑意。有人娶媳妇,能不高兴么?这可不是春生一个人的喜事,是全庄子的大喜事。这个小山庄,房子都修在了两边高高的山疙梁上,错落有致地坐落在稍微平坦的地带。西庄上十几户,东庄上八九户,中间隔着一道百十米深的山渠,这条山渠就是通往外界唯一的路。距离山南面的村子有十来里路,距离北面另外一个更小的山庄——凤咀也有五六里路。
宛若世外桃源的山庄,今日要迎来一个新娘。有几年了?三年?四年?好久都没有人娶媳妇了。山外的女孩子没有人愿意嫁进这山沟沟来。一则交通不便,二则这地方尽管泉水潺潺,却没有电。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一个交通不便,没有电的山庄窝铺,有谁愿意把女儿嫁过来?就连本村的女孩子,也都想往外嫁,嫁入平川再不肯回来。好多年没办过喜事的人们,高兴坏了,咱这穷窝窝也能招来金凤凰,有了一个,还愁以后没有第二个第三个吗?听说今天的新娘还是个“高材生”呢!是正儿八经的高中毕业。真不知道这憨实敦厚的春生烧了哪道高香了,竟然会有个有文化的姑娘嫁他。不过,羡慕归羡慕,众人都是实心实意地在帮忙,真心觉得这就是全村的一件大喜事。只是,天不作美,下了好多的雪,把一条原本崎岖的山路,弄得愈发得难走。
看着娶亲的队伍下了后面坡(疙梁上通往山渠的一条大路),转了个弯,看不见影了。福生又招呼家里剩下的人:“我说,大家伙咱也别闲着,咱去把那几个陡坡上扫了点雪吧。要不,汽车该进不来了。我算算,他们出去走得快点,估计也得一个半小时,再加上去如馨家,又得半小时。汽车进来应该会快点。走吧走吧,留下茂生奶奶和红丫看门,咱大家伙都去,这几年不遇的喜事,可不能因为天气给耽误了。”
众人就在福生的带领下,扛着铁楸、木楸,拿着扫帚,声势浩大地扫起了陡坡上的雪。眼看着好几个陡坡的雪都扫完了,还不见娶亲的人回来。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人们的心开始焦灼,这眼瞅着已经十一点半了,新娘子还不见人影。站在山梁上伸长脖子张望的福生,回头安抚着众人:“别急,别急,一会儿就来了。”可是哪有影啊,望着弯弯的山路尽头,连个黑点也没有啊!唉!这天气,真叫人着急。福生心里咯噔一下,该不会汽车出啥事儿吧。那四个轮子的家伙,有时候还不如人走着安稳呢。听说车子还是春生托他奶哥从县城给找下的,一个什么塔纳来着。现在福生已经顾不上关心车子的名称了,他在意的是这伙娶亲的人还有新娘子到什么地方了,还安全吧,还得多久才能回来。
在福生回院内安排厨房的时候,红丫尖细的嗓门叫了起来:“福生叔,来了来了,我看见牛柳沟那边有两个大黑影。”屋内的人听见叫声,都纷纷跑了出来。可不是吗,前面是辆小车,后面跟着一辆解放车,车上站了满满一车的人。总算盼来了新娘子,看见马上就到崖底下的汽车,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当如馨被春生从车上抱下来的时候,如馨蒙着一块火红的盖头,在飘着雪花的天气里,特别得显眼。她自己用手紧紧地扯住前面两个角,捂得严严实实的,谁都没有看清如馨的脸,只看到一双小巧的脚,脚上套着一双大红色水晶皮鞋,鞋子沿口处隐隐约约露出了白色的袜子,脚脖子处露出袜子上的一只蓝色蝴蝶。不免有人小声嘀咕:怎么没穿红袜子?
不过这种小事怎么能挡得住今天的喜庆呢?婚礼就在雪花飘舞的午后进行着,吹鼓手鼓着腮帮子可劲地吹着,欢快的唢呐声在山里飘荡,声音传得很远很远。
一次一次地鞠躬谢礼后,如馨,就成了春生的媳妇。在屋里那盘热腾腾的炕上,一夜之间,她就从一个少女变成了一个少妇,完成了她从馨儿到春生家的(农村喊某人的老婆就叫某人家的)蜕变,成了山庄里的一份子。
(二)
看着眼前温婉的如馨,春生是真不想走啊。这个不多言不多语的女人,自从见她第一面起,就觉得是个过日子的。第一次见面的情形,春生总是在闲暇的时候独自个琢磨。如馨垂着目看着地面,问一句答一句,不问她就一直站着,偶尔把头看向窗外,压根就没仔细看看他。他想,也许是女孩子的羞涩矜持吧。如馨那双眼睛里似乎总有种说不出的忧郁,可是也没听她说起过些什么。听介绍人讲过,如馨特别勤劳,自高中毕业后,除了随父亲去田里劳作,再不去第二个地方,终日里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手里总是有做不完的营生。从来不和那些花枝招展的姑娘一起玩,从来不相跟三五个男孩女孩去赶集,也不弄些奇特的发型招摇过市。这不就是自己需要的女人么?自己条件不好,老实巴交的,住的村子特偏僻。若不是找了个关系进了那个国营煤矿,就自家现在这条件,估计没有哪个姑娘愿意嫁。见过一次后,他就决定了,只要对方没异议,就娶了罢。娶个女人,不就是延续香火,居家过日子操持家务么?就自己这条件,哪敢挑三拣四的。
春生自己也觉得庆幸。自他往如馨家一趟一趟地跑,就有人劝他,别白费劲了,那么高傲的一个女子怎么会嫁他呢?可是老天爷就是对他不错,不知道介绍人施了什么魔法,如馨的母亲见过他后,答应了这门婚事,并且做通了老丈人的工作,如馨顺理成章地成了自己的老婆。就这一个理由,春生对丈母娘打心眼里尊敬,对那个病怏怏的丈母娘有种特别的亲切感。许是因为自己年幼的时候,母亲就抛下自己跑了的缘故。幼年的春生,尝够了苦楚,冷不茬有个女人疼自己,就有点受宠若惊的样子。总之,他想对岳母好,就像自己的亲生母亲一样去待她,或者说比亲生母亲还要亲。那个给了自己生命的女人,也不过就养育了自己六年的光景。他特想从如馨身上找寻到岳母的影子,可无论他左看右看,就是找寻不到一丁点。
“如馨,那个,我得去单位了。”春生叹了口气,“婚假满了,我再不去,就会做旷工处理。”
“嗯。”如馨坐在炕沿上没抬头,只是应了一声。
“我知道,你才来没几天,和别人也不熟,可我没办法,总得上班吧。”
“嗯,你走吧。没事,会习惯的。”如馨平静地说着。
“我尽量早回来,路太远了,怎么着也得一星期后。都是山路,每天回来赶不上趟。”春生极力把自己的情绪放得平静,“我知道你会寂寞,可我真的没办法。多上一个班就多挣一个工,咱家还拉了些饥荒,得尽快还上。”
“嗯,走吧。”如馨扭身下了炕,给春生收拾东西。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春生默默地背起塞得满满的军绿色挎包,回头看了一眼倚在门框旁的如馨,挥了挥手,转身推着车子走了。
望着春生越走越远,身影渐渐地变成了一个黑点,继而看不见。
如馨一个人坐在门外的棋盘边,眼睛盯着这块石头雕刻的棋盘。石棋盘外围略显圆形,不是正圆,也非椭圆,估计也就是因材而用。楚河汉界两边的九条直线和五条横线雕刻得及其精准,肉眼根本看不出有任何误差。只是九宫内的将帅之位,不知是石匠刻意的,还是一不小心弄得,有两个一公分左右的坑,彰显出它们得与众不同。因为年代久远,人们玩得也多,整个棋盘光溜溜的。它一直在那,见证着这个山村一草一木的变迁。如馨一个人看着,独自想着,抬头望了望天,轻叹一声:“天地为局,众生为棋啊。”仔细想想,自己不就是棋盘上那最弱的卒吗?被人轻轻一扒拉,就轻易地挪了地方。从山外挪到了山里,把她挪到这里来的,就是自己的父母。
倚着冷风望望蓝天,念一句“静看世界几如棋,纵观千古恰似书”。一盘棋,一本书,这都是自己想要的吗?思绪涌起,不免黯然伤魂。嫁过来约有一星期了,从未想过仔细看看这片风景。一直觉得这并非自己本意,母亲张罗着自己的婚事,自己一个人却置身事外。定亲、结婚、完婚,她放佛就是在完成一件使命。为了能让可怜的母亲心安,为了能让心怀内疚的父亲放下压在心里的石头,她答应了这门婚事。
前一阵子的雪把山道两旁连绵不断的树林装饰得妩媚娇姿,洁白的衣衫裹着它的枝枝丫丫。远处的山峦起起伏伏,高低起伏的山脉共横交错,犹如条条相互缠绕的巨龙,自己来时的路早已望不见。站在这里,犹如身处一片汪洋,白色的,冰冷瞬间就把自己给吞没。一阵风吹过,带来了一片云,平时遥不可攀的白云就在眼前,不自觉伸手上前抚摸。很恍惚,似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如置身幻境。
如馨晕开的目光里,就看见一个忧伤的少女款款而来。她略显瘦弱的身躯,眼神里有着太多的迷茫,她不知道出路在哪里。经常在夜里做着同一个梦,梦境如此相似。一个人在一幢空旷的大房子里,满是楼梯的房子却没有一个门,墙壁似乎是铁做的。自己一个人在宛若迷宫的房子里跌跌撞撞地行走,一遍遍地爬上楼梯,看不到一个出口,又一遍遍地折回一层,还是找不到任何出口。她恐惧,她着急,她心慌,以至于满头大汗。张口就喊:“有人吗?门在哪儿?”却只听见空灵的回声在飘荡:有人吗、吗、吗……门在哪儿、儿、儿……然后她坐在楼梯口大哭,嗓子里却发不出一点声音……醒来的时候总是满脸的泪迹,还有一块潮湿的枕巾。然后她瞪着眼睛看着黑洞洞的天花板,直至眼睛发涩发胀,却什么也看不见,眨巴眨巴眼睛,也仅仅是一片金色的星星在脑海里闪过来闪过去。白天她不吭一声,不和任何人说话,同样的梦却总会在夜晚向她走来,压得她无法喘息,终于她想到了逃离,逃离这繁杂的尘世。
四年了,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每想到那一夜,如馨就内疚,心跳就会加速,就会面红耳赤,自己怎么可以那样自私?仅仅因为自己的愿望没有实现?她不敢埋怨命运,更不能去责怪父母没有给自己一个好的家境。那个可怜的母亲,不是给了自己生命的女人吗?她有什么错,要承受丧女之痛?原来父亲好几个夜晚一直蹲在房门外,那夜听的屋里一响,就撞开门进来了,救下脖子里还缠绕着绳索的如馨。
父亲用拳头捶在他自己的头上,哭着说:“馨儿,你这样做,是在要我们的命。你是在责怪我们没有给你一个好的家境呀!我知道,你打小就学习好,就想上学,是我们连累了你。你这样走了,我们不止会心痛,更会一辈子不得安心的。”父亲嚎啕大哭:“老天爷呀,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你要如此惩罚我?惩罚我也罢,别在折磨我的孩子了。求你了!”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头撞在地上“砰砰”直响。
看见父亲如此大的动作,如馨早忘了自己的悲痛,拽着父亲的胳膊央求着父亲:“大(当地对父亲的称谓),别这样,别这样!是我错了,对不起,对不起。”她和母亲把父亲从地上拖起来,拽到炕上,“大,我让你们操心了。对不起,以后再不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