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弋的小船
今天一早,她就来了,快春节了,她是来带儿子上街买新衣服的。任凭她和儿子交流的粘粘稠稠,我都没有正眼看她,只是眼睛的余光匆匆掠过她的身影。
我低着头,眼睛跟着她的银白色半高跟鞋,送她到门外。她回头问,你没吃吧?又仿佛自言自语:早餐总是不吃,你总是这样的。我没有回答,转身回到屋里,将她的邀请挡在了门外。
几年前,我曾经提议俩人聚一聚,或者带上孩子也行,她急慌慌逃避拒绝了我:不,我好不容易才忘了你,就别让我又丢不开了。
我想,我当时的突然想法,是非常自私的。
午后的日影拖着黯淡的影子慢慢西斜;房屋角落里的浮尘漫无目的地在移动;屋角下的蜘蛛忙碌着编织囚禁自己的网;黑夜漫上了书桌。
脑子里或隐或现着一个轻盈的身影,浮浮沉沉。
她,仿佛时刻都在是在笑,笑声银铃般一串串。
认识她,那是在夏季。她喜欢穿一件淡绿色碎花镂空点的衣裳,身体隐隐约约,凹凸有痕。
她看到我从门口经过,就会喊,喂——,来玩噢————。看我错愕的样子,她就招招手,喊:没错呀,叫的就是你呀。然后就一只手捂着嘴笑,然后我的魂魄就跟着笑声进了她们的小店。我双手不断交叉地搓着手掌,傻傻地站在门前,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引来了更多的一串串咯咯咯的笑声。
笑声里,我突然脑袋开了窍,就说,你给我剃个头吧。
她说还是我师傅来吧,我来了还没几天呢,还不会。我说,没关系啊,迟早你总是要有第一个顾客的呀。她肯定是觉得我说的话有道理,就同意了。给我系上围布,她就不客气了。剪刀嚓嚓响,她双手就在我头上勤奋地耕作起来,整整用了两个多小时。她擦着满脸粘着的碎发汗流,说,完了,理好了。
此刻我早已经汗流浃背了,忙说,完啦,完了就好,这样不是很好么,以后会越来越熟练的呢。
我离去的时候,只听到她师傅放肆的笑声。
回到家对着镜子,我发现我的满头黑发,现在仿佛是连绵群山,沟壑交错。她师傅能不笑到肚子疼吗。
过了些日子,她竟然找到学校宿舍,热情邀我一起出去玩。我正在宿舍门口洗衣服。她就说,我来吧。没容我思想,就拉开我,她就洗上了,手脚麻利。四周有好多双眼睛看着呢。
那一刻,我感激,却也自豪。
第一次去她家,我诧异。这样一个亮丽的女孩,怎么能出生在那么一个破旧的房子里呀?泥房,有一边墙倾斜,裂缝大到能看见外面的阳光,感觉有随时会倒塌的可能。
特别不喜欢她父亲,整天的麻将。还大声地对我喊,给我拿一瓣西瓜来——。我白白眼,懒得理他呢。他父亲就不乐意了,阴声阴气地说,谈恋爱是光明正大的事情,怎么老躲在房间里干什么,客厅不好谈吗。我好无语。
她父亲有不少的“名言”。比如形容别人的小气苛巴,他就说:猪鼻屎当墙脚。
他们村里人背后喊她父亲“棉花佬”。开始我不了解是什么意思,后来和村子里逐渐熟悉了,经常攀谈,也就知道一些她家庭的来龙去脉了。她家祖籍是永康的,早年遭遇旱灾,她父亲就离开家乡,一路给人家弹棉花终于来到了这里。然后娶妻生子,落地生根。
我父母明确反对我们,说她是农村的,和我不般配。
我就般到单位集体宿舍去了,和她住到了一起。意思就是告诉父母,这是我自己的事,与你们无关。
我们居住的小窝是由一个车库改装而成,没有窗户,仅能摆放一桌一椅一床。几年后,搬离小屋时,我还曾写下一篇日记:
“明天,我将离开你。你仿佛一位历尽沧桑的老汉,有几分丑陋,也已伤痕累累。想不到朝夕相处多年,明天将成永诀。早就希望离开你。而此刻却觉无情。尽管你很丑陋,但毕竟曾经属于我,为我遮风避雨。
时光在静谧中流逝,你依然沉默。
你总是以沉默来迎接夜归的孩子,没有温磬的灯光,或许也没有香喷可口的饭菜。我怪罪于你。我常常外出许久,满身疲惫,一无所获归来,得不到一丝慰藉。扭开门锁的刹那,吱吱哑哑的门声似乎正竭力嘲笑我的无能。我狠狠地踹了你,把门踏个窟窿。全然不在意你痛苦的呻吟。
所有施于你的无理怨恨,你都默默承受,仍给我一个安稳的栖身之地,宽容接纳我的悲哀。
你总是无言。
拥有时难以感觉你的珍贵与美丽,等到将逝的刹那方知未好好珍惜曾经拥有。
一生要变换多少个居所?我们可曾以感恩的心情善待每一个为我们遮挡风雨,涵容悲哀与欢乐的居所?别了,小屋,所有的惭悔都已无法改变明天将成永决的结局,别了,小屋,尽管结局已定,在我心灵的深处,我会珍藏你给予的一切的,你永远是我心头温沁的一隅。”
过了几年,父亲突然来找我,说,你母亲同意了,不过要马上结婚,日子都选好了。我们既喜又愁。喜的是终于修成正果,愁的是去哪里弄钱啊。那就和父母商量吧。我父母勉强同意借我摆酒席的钱,过后一周内是要还的。这些我很能理解,九十年代初,教师的工作待遇是比较低的,父母肯定也是去问别人借的。
然后我和她一起去她家找她父亲商量。我说,我现在没钱,什么彩礼啊就减免些吧,我们城镇不太作这些的。
她父亲大怒,这里是你说了算吗?谁告诉你我同意她嫁给你了?她敢,我就打断她的腿。
他真就抄起一根粗棍,劈头盖脸打去,断了,又捡一根......她母亲就喊,打死人啦打死人啦——
好多邻居涌进屋来,才拖开她那愤怒的父亲。
我愤怒,心痛,歇斯底里。背着浑身伤痛的她,回头喊,你不同意也得同意,她就是跟定我了。
邻居是怎么把她父亲劝说通的,我不清楚。这些情况我也不敢告诉我自己父母,怕又发生什么变故。
到了那个定下日子的中午,她家还是摆了几桌酒席了。
结婚的日子,总算是顺利过去了,忐忑的心也终于放下了一部分。接下来就是要如何经营好自己这个来之不易的小家的问题了。
那时我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拼命赚钱,要让她过上好日子。
我筹了钱去湖州的安吉买了只六十吨的运沙船。为了省钱,自己去山上砍了树木,去锯厂锯成板,铺好船舱。
运沙是不能停的,不分白天黑夜的,装满了就开,运到码头马上就卸,卸完了马上回去等待装舱,如此反复。
那时我是在工厂上倒三班的,下了班就去船上。快到上班时间点就就近上岸,直奔工厂。
那一年,很辛苦,也很充实,也快乐!
那一年,我没有在家里睡过一夜。那一年,我还了所有的债,还结余了一点。
那一年,她怀孕了,要到船上陪我,让我轰回家了,怎么可以让她风吹雨淋呢。
第二年,孩子降生了。是儿子。我兴奋极了,冲到江边要去通知她父母。逢人就说,我有儿子啦,我有儿子啦,哈哈,哈哈......
那时是黄昏,码头上的人就告诉我说她父母出船去了,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回来的。我就等,等啊等。可能是太累了,就迷迷糊糊地在江边倒地就进入梦乡了。那时已是秋冬交替的季节,江风呼呼,我却在梦里趟走在满是金黄的稻田里,身体和沉甸甸的稻穗交错,唰唰地响。
醒来时,已是半夜里了,天空一轮满月。
冬天即将过去,我却病倒了。也许是过于劳累了。医院一躺就是三个月。
她那还不懂事的弟弟,偷偷卖了船,携了款跑外地去了。
这些年,双方的家庭从来就没有什么好好来往过,表面看,风平浪静,实质上,平静之下,暗流涌动。
她弟弟就成了火药的导火索,矛盾就公开起来了。父母越来越讨厌她,越来越不满意她,天天指桑骂愧。她性子急,嘴巴永远不愿吃亏。家里火药味越来越重,到后来就天天吵。
面对这些,我手足无措。
我情绪非常的低落。有时回到家门口,望而却步。
后来,我开始整夜不归了。不回家的日子也越来越多。直到有一天,她们都吵疯了,都指着我的鼻子喊,离婚!
她们都要我作出选择。
我选择了。我选择离开了她,却也选择了远离父母,以为这样才算是平衡,才算是公平。其实我是抛弃了自己,多少年后我才意识到,放弃自己,也就放弃了人生,从此迷茫。
然后我就离开了家乡,到处漂泊。我去了许多陌生的地方:去了上海,去了济南,烟台,又去了黑龙江,内蒙古,山西。
站在街头,面对茫茫人海,悲伤时刻涌上心头,不知多少回,泪水冲出眼眶,我拼命的要试图强忍住,告诫自己男儿有泪不轻弹呀!可,我,办不到。
漂泊好多少年啦,我才发觉,其实那些都不是我生存的地方,我,就此迷失在这个世界里,茫茫然。
多少年后,我又梦游般地回到了生我养我的地方。然而,我嗅到的却是陌生的气息。
后来听说她已为人妻已为人母,日子还算不错。从此我常常怀疑我自己,我迷迷惑惑。
家乡是座山水小城,湖连着江,江连着湖。水面或开阔如漾,水天一色;或狭窄如巷,汊道曲折,岛屿遍布湖荡。
有时登高望湖,只见片片如叶的小船,游走在迷宫般的湖巷之间。树影婆娑,白鹭点点。
我想,人生或许就如这些游走的小船,既已启航,那就要勇敢向前,不管前方岛墩遍布,汊巷交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