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水仙未绽
　　 这是每一年水仙开放的时节，每到这个季节，我便会想起外婆院子里那盆飘香的水仙，滴着晶莹的露珠、开放着嫩黄的花朵，我想念那盆“凌波仙子”了，更为这样美好的季节而蠢动。春暖花开，总是这样令人心旷神怡，也是这样让人思绪万千。莫名想要去踏青，去闻乡田里的野草香、去看小径中的春风漾。于是，我背着早已准备好的行李，踏上了下乡的路。路旁的柳树迫不及待地抽出鹅黄色的嫩芽，在微风中轻轻幽舞；几只蝴蝶围着我单薄的身影，急切地飞来飞去，仿佛明白我思乡念亲的心情。
　　 还是那条熟悉的乡间小路，被踩得板实的铁泥路，这些年，一直这样宛如一条小蛇盘踞在每一次路过的车窗。我喊住了即将错过小路的车，下了车，背对着驶走的车，回首，向车上热心的人儿挥挥手。站在小路与高速路的接口，四周耸立着高楼，高楼门前挺拔着棵棵香松，一眼望去，只有这条小路依旧是曾经的那抹气息、那丝回忆。它延绵至望不到头的远方，那没有尽头的尽头，便是我孩提时常去的外婆家。耸了耸肩上的背包，昂首看了看灰暗的天，快下雨了吧？
　　 不知走了多久，这条小路依旧蜿蜒没有尽头，肩上的背包越发沉重，脚下的步伐开始凌乱，徒然发现，小时候的自己，竟能在一天内往返这条小路无数次，不知累，不知疲惫，那是怎样的精力？又是怎样的快乐？那时候的路旁，开满了鲜艳的花朵，时时散发着扑鼻的花香，我喜欢和三两小伙伴，在这条幽静的小路上嬉笑追逐，更喜欢和小伙伴们钻进路旁的野树林里，采摘野果子，甜一甜干渴的嘴。
　　 如果我没记错，那盆水仙就是在这条小路旁，无人问津的一个水潭里，挖回去的吧。
　　 “水，外婆，水。”我双手狼狈地扣在大门上，有气无力，双眼泛白地嚷着要水。
　　 90岁的外婆心疼地从里屋像超人一般地冲了出来，闪电般地为我开了门。我如同猛虎一般，趴在门旁的井口边，娴熟地扔下井绳。听得“啪”一声，便使出浑身力量，提起一斗井水，三下五除二灌下了肚肠，那丝拔凉的滋味，瞬间将我着了火的身体冷却至零下，打了个寒战。抹了抹嘴角残留的水渍，便黯然地瘫坐在了井边。外婆缓缓接下我手中的井斗，微笑着望着我，她褶皱的脸颊上闪过一丝晶莹。
　　 “怎么没有回家骑车过来呢？”
　　 “没，我想念那条小路了，没等到站，就在小路口下来了。”
　　 “哦，走不动了吧？”外婆边舀着刚从井里打上来的水，边淡然地摇摇头。
　　 “外婆，还是家里的井水好喝。”
　　 外婆舀水的手愣了一下，然后又慢条斯理地继续舀着。“当然了，这口井比你的年龄还要大，是你妈妈和你舅舅一锹一锹挖出来的。”
　　 “外婆……”我声音哽咽了。外婆却已拭着眼角的泪水，歪歪斜斜地端着舀好的井水走进了里屋。
　　 真的走不动了，那条小路已经不是我能够在一天内来回好几次的小路了，那里已经没有了欢笑的身影，也没有了儿时的伙伴。现在剩下的只有清冷和冗长，让人走得跋涉、走得辛酸。还记得，很小的时候，妈妈一个人背着我，又提着两大袋子东西，蹒跚地一步一滴汗地往外婆家走，我总是不明白那时候的妈妈为什么不骑一辆自行车把我驮着，为什么非要这样艰难地背着我行走？那时候的自己，觉得妈妈好傻，不聪明，没有我会找方法，还暗自笑过妈妈。
　　 后来妈妈告诉我，这条小路上有很多我没有见过的花。妈妈喜欢花，各种各样的花，她在这条小路上挖过仙人球，采过一串红，家里盆盆罐罐听说都是妈妈在这条小路上搬回去的。家里仅存的巴掌大的泥土地，也被妈妈种上各种各样的鲜花。在我的记忆里，我的妈妈就像一个花仙子和护花使者，每天都会蹲在花跟前和花说话，为花浇水，还给它们捉虫子，从来不会错过任何一棵花的花期，她总会把它们打扮得比任何一处的鲜花还要美丽。
　　 “这花七岁了。”外婆从屋里缓缓地踱出来，她步履蹒跚、老态龙钟。小时候总是抱着我睡觉，给我扇扇子，赶蚊子，满脸笑容的外婆，如今如此干瘪、如此衰老。她慢慢地蹲在我和水仙的面前，一手抚摸着我的秀发，一手拨弄着水仙盆里的水。
　　 “水仙开过花了吗？”我不敢再看外婆的脸，只有将视线埋进水仙的深根处，不想拔出。
　　 “没有，再等等吧。”外婆若有所思地摇着头。又喃喃自语道，“七年了。”
　　 是啊，七年了，还记得妈妈捧回这株水仙时的情景，她爱不释手地将小小的它捧在手心，眼里闪烁着光芒，她说她在小路上发现了它，就在小路旁的小水潭的角落里，很小很小的一株，再不移植，就要死掉了。于是我和外婆七手八脚地找来花盆，妈妈像托着一个小婴儿一般将它慢慢塞进新鲜的水里，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能放泥土哦，不能放泥土。就这样，一株小小的水仙，现在长成了这么一株大大的“凌波仙子”，她像妈妈一样美丽，一样芳香。而如今，这里只有水仙的美丽，只有水仙的芳香。
　　 一滴雨水滴在了我的鼻尖，下雨了。没等我拉起外婆，转瞬间，倾盆大雨把我们浇了个透。
　　 “外婆，赶紧进去吧，进去吧。”我奋力拉扯着外婆，而外婆却死死地怀抱着水仙，佝偻的身体，蜷缩在雨水里。我能听见她悲泣的声音，也能感受到自己满脸的滚烫和冰凉交错滚落在地上。我抱着外婆，外婆抱着水仙，我们就这样冲进了屋里。
　　 “下大雨了，水仙要开花了，清明要上坟了。”外婆抱着水仙靠在墙角，看着她那张有着妈妈影子的脸，我嗓子里堵上了千万根杂草，滋生着杂乱的呜咽。
　　
　　 （二）仙子归来
　　 捧着母亲遗留下的这盆水仙，我在雨后的傍晚独自一个人踱步在这条长长的小路上。小路的尽头一片灿烂的油菜花，将我满满地包裹在里面。抬头仰望天空，天，总是那么灰蒙蒙，我在想，这样的倾盆大雨不会再下了吧？总该有个晴天了吧？那个曾经有着欢笑、有着幸福的晴天，似乎在如今漫沒的城市中，那样难寻，如此难遇？我知道在每一个人的心中，都会有一片属于自己的晴空，那里住着最亲密的人，有着最温暖的灵魂，或许，那里永远无法与现实相连，却载着满满的思念，在现实中游荡，时刻停留在每一丝回忆里，不想离开。
　　 每当青草抽绿，万物复苏的时候，每当一切遵循着美好的开始、憧憬的未来，将心中的废墟掩埋，想要重拾灿烂的时候，总会来到这个季节，就是这样的季节，会让人神往、让人心旷，然而，也是这样的季节，这样一个思念满盈的季节，总有那么些许伤感跌落在深心处，扶不起、安慰不住。就像这条冗长而悠远的小路，如此清静，如此安宁，却又如此清凉、如此凄厉。雨后的空气很清新，泥土的香味飘散在空中，随着我漫步在一片宁静中，倾听世界的声音，是那么细微却又如此浑厚，而这样的时刻，最思念的又会是什么？
　　 七年了，七个春季，就这样载着我的思念和孤独，将一缕缕执著深埋在千丝万缕的心河里。执著的美，是因为有着那份始终如一的根蒂，埋藏在一份追忆里，每当拾起，心中百味，却又不得不封存在最黑色的那一抹空间里，等待着淡漠和放下。然而，越是想要沉没，却会越发腾然升起，就像那清晨的旭阳，总会勾起人炙热的思绪。我，便是这样，在这样的季节里，被这样的思念重新拾起，扔进篮子里，晃荡在这空旷的世界里，伴着花香，随着清风，飘飞在时空里，不停息、不沉溺。
　　 “怎么了，你？”为我开门的父亲，愣愣地看着我手中的水仙。我笑了笑，将水仙塞进父亲的手中，他没有再问，只是盯着水仙弱弱在看。
　　 “爸，我饿了，有东西吃么？”我知道父亲看着我萎靡的身影，他会哽咽，可我真的没有办法让自己神气起来，像往日回来那样跟父亲大大咧咧。
　　 “呦，回来啦？怎么这么晚？等你吃饭都快饿死了。”阿姨边收拾桌子，边埋怨我。
　　 “她没直接回来，去外婆那的。”父亲没等我回答，便开口说话了，他懂得我那份思念的滋味，更知道这样的季节，这样的日子，我会在哪里。
　　 从母亲走后，每一次清明回来，我都是这样，在小路口下来，然后去外婆家，看望妈妈遗留下来的水仙，每年水仙都会开花，可是今年却没有。当父亲惊讶我把水仙带回来的同时，那份失落，我明白，我更懂，他也一样，期望水仙能够如期开花，期望妈妈依旧停留在我们身旁。可是今年，我们错过了吗？
　　 “我们先去祭拜吧。”父亲提着一篮子为母亲准备好的饭菜，冲我微笑着。
　　 “爸，我们还是走那条小路吧。”我没有回头，一直盯着墙上母亲的照片，父亲缓缓地叹气，而我也在哽咽。
　　 雨后的小路很孤寂，一眼望去，只有父亲和我，我们一前一后默默地在小路上彷徨着，父亲不时回过头看看我，示意我快点，我们已经迟了。是的，我们已经迟了，母亲等我们等得很久了，她一定等我们等得没有时间了，她走了，她不会再回来了，不会回来看她的水仙了。父亲停下了脚步，仿佛感应到了我的痛楚，他放下手中的菜篮子，转过身，看着我哽咽地迈不出脚。
　　 “傻丫头，会开花的，妈妈会回来看我们的。”爸爸走到我跟前，用他长满了茧子的手为我擦去泪水，微笑着向我点点头。
　　 有了父亲的保证，我充满了能量，抹去泪水，抬起头，向父亲狠狠地笑了，撒开父亲的手，冲上前提起菜篮子，回头向父亲招手：“爸，快点啊，妈妈等急了。”
　　 父亲用含满泪水的眼睛微笑着望着我，狠狠地点着头。路旁的花香依旧那么芬芳，始终如一地陪伴着我们父女一年又是一年这样惆怅而又充满了渴望。路，很长，却无法阻挡我们前进的步伐，回忆就像空气一样，布满了我们整个心房，每一丝风，都是那么徜徉，带来了曾经的幸福，唤醒了心底的期望，期望着妈妈的凌波仙子，我的凌波仙子，能够快点开花。
　　 “累了吧？要不要先歇一歇？”父亲接过我手中的篮子，抹了一把汗。
　　 “不累，咱们赶紧吧。”我掏出早已准备好的丝布，先帮妈妈打扫吧。
　　 搬开妈妈的墓牌，为妈妈精心地打扫了一番，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妈妈的门、妈妈的窗、妈妈的名字，还有妈妈熟悉慈祥的面庞。爸爸把准备好的饭菜小心翼翼地为妈妈摆好，为妈妈倒上一杯水，整齐地摆上筷子，妈妈最喜欢吃饭的时候喝水，爸爸总是怪她这样伤身体，可是每次总也不忘为她倒上。
　　 “孩子她妈，我们来晚了！你饿了吧，快吃吧，吃吧！”
　　 是啊，“快吃吧，吃吧！”那么熟悉的话语，那么自然的关心，那是我们这个家多少年来最平凡最普通却又最温馨的声音。而如今，话语依旧温馨，关心依旧自然如昔，只是少了那份普通，缺了那份熟悉。
　　 “妈，多吃点，这是爸爸特地为你做的，多吃点。”我轻轻解开为妈妈准备好的纸钱，缓缓地蹲下身，不想让爸爸看见我的哽咽，他也不想让我看见他的伤怀。
　　 “来吧。”爸爸伸出手，掏出打火机，呼呲一声打着了火，点燃了纸钱。我们相视而笑，一缕缕晶莹随着升腾的火焰，融化成了心酸。
　　 天空再一次下起倾盆大雨，而我和父亲谁也没有躲雨，我们手挽着手，静静地在雨中走着那条冗长的小路，清冷的雨水打在我们身上，炙热的泪水却滚落在我们心上。
　　 推开门，我忙帮爸爸取来毛巾：“爸，擦擦吧，别着凉了。”
　　 爸爸握着我的手，眼中充满了悲凉。
　　 “爸爸，没事，没事。”我强忍着内心的失落，安慰着爸爸。
　　 爸爸轻轻转身，向着水仙的方向，突然，他愣在了那里。我心头一惊，冲了上去。
　　 眼前的水仙，我的水仙，妈妈的凌波仙子，开满了嫩黄色的小花，一朵一朵娇艳芬芳，像极了母亲微笑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