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七年春，一队全副武装的国名党士兵包围了汝南女子师范学校。枪炮齐鸣中，一位身着少将军衔的年轻军人，以特殊的礼节，从这所此时一片惊恐的豫东名校里，迎娶出一位丰姿翩翩的玉人。
　　 这位玉人，就是我的母亲——汝南才女王又婷先生。
　　 遗憾的是，那位将军两年后因内战不力，被蒋介石赐死。于是，母亲带着我的大姐、二姐，开始了颠沛流离的日子。后来嫁给了我的父亲，有了三姐、四姐，在她四十一岁时，又有了我。生活，开始了我对母亲记忆。
　　 童年和少年，我是在极度贫穷中度过的。除此之外，却是留恋、甜蜜和自豪。
　　 每当月上中天时，母亲还没睡，坐在我的枕头旁纺织、吟唱；旭日东升时，还没醒，我鼻孔里已然跑进了母亲做的饭香……
　　 三岁时，当我拿出捡的一个毛笔头后，母亲眼睛一亮，瞬间就用筷子制成了我人生中的第一支笔。找来一张旧报纸，又用锅烟灰调制成墨，她轻锁眉头，庄重地写下了“飞凤舞龙家”。在看到我颤抖地写下‘飞’我人生第一个大字时，她难得地笑了，笑的眼泪也出来了“我儿好，很好”……
　　 四岁时，母亲带我到邻村看戏，笑着问我“喜欢舞台上的谁？”
　　 “喜欢那个带兵的！”，我指着舞台上的人。
　　 母亲听后欣慰地点点头。回到家，在母亲紧张的目光里我画出了人生第一幅画——《将军》。
　　 六岁时，母亲借来一元钱，用旧衣服给我缝了个新书包，牵着我的手，带我走进了村西一个破庙改制的、课桌需要学生自己动手用树枝和泥巴糊起的小学。一年后，我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交给母亲五元钱奖金。那晚，母亲搂着我唱了一夜的歌……
　　 十一岁时，我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县城重点中学。那天，母亲让父亲送我上学，我们走出很远，还看到她站在村口。直到，连村庄也淡出了我的视线。
　　 中学的两个月后，母亲接过了我在县报发表的第一篇文章《追求》，使劲擦擦昏花的眼睛，看了又看，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在她的衣服包裹里。几年后，我考上大学，成为继三姐后，我们乡第二个大学生，也开始了真正离开她的求学生活。
　　 大学生活枯燥无味。每当烦躁了，总是看到母亲那依门远眺、白发飘零的身影。每当看到其他同学请女朋友吃饭看电影时，我总会想起临行时，母亲油灯下为我改制三姐考上学时的、偏开叉女式的确良布蓝色裤子。每当练字、学画、篆刻、写文累时，眼前总会浮现母亲那期盼的神色。
　　 又几年后，父亲病重。母亲一直陪伴在这个在她心里看不上的丈夫身旁，一丝不苟地照顾他，直到父亲永远地离开她，离开了这个世界。
　　 父亲走后，母亲终于离开了那个生活了近四十年的村庄，离开了她打理了半辈子的简陋却又幽静的小院。走时，全村老幼携手相送
　　 先是四姐的孩子，后是三姐的，最后是我的孩子，一个个的在母亲手中长大。当她看到她的孙子辈大学毕业、工作、成家、生子，她高兴得呵呵大笑。当然，伴随着笑声的，还有幸福的眼泪。
　　 2014年３月17日晚６时，已经八十五岁高龄的母亲，为了着急跟放学回来的孙子开门，不小心摔倒在沙发前，左腿股骨头永久性断裂，开始了她在病床上的生活。
　　 每天早晨五点，我准时起来，扶持母亲大小便后，笑着问她：“老美女，早点想吃什么？”
　　 她闭目想了一会：“昨天吃什么了？”
　　 “昨天是豆腐脑，菜角。”
　　 “那就胡辣汤和牛肉包子吧。你送小溯上学，车别开那么快。”
　　 “好，放心”
　　 ……
　　 吃过早点，照顾母亲起床、洗脸，把她抱在轮椅上，来到阳台，边给她梳头边问：“咦？真好看！这是谁家小老太太捏？来俺家干嘛？”
　　 她呵呵大笑：“小混蛋！我是你老娘！咋？不认识了？”
　　 “认识，认识！你不就是那个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玉树临风风流倜傥下凡来的仙女吗？”
　　 ＂别贫嘴了，一会去准备豆腐虾泥丸子，老仙女中午要吃＂……
　　 天气暖和时，我会跟母亲洗脚、洗头、洗澡，在书房一会听不到母亲的声音，我会大叫“娘——，在干嘛？”
　　 走过去一看，她头歪在一旁，睡得正酣。我轻轻关上电视退了出来。
　　 晚上是母亲最痛苦的时候，尤其是冬天，伤口痛的会更厉害。我睡在她床边，一夜有时起来七八次。尽管累困，但听到她断断续续的呻吟声，我却心如刀绞：“娘，你唱歌吧？”
　　 “咦？咋不叫老美女了？”
　　 “嘻嘻，好，老美女！我给你唱吧？”却引来她一阵大笑。
　　 我问：“你笑啥捏？”
　　 “我笑你给你网友唱的戏，不准！”
　　 我大窘，“嘿嘿，不准也是你教滴！”
　　 “哎！孩子，你看看你这是个家吗？又照顾孩子还要侍候我，你姐她们忙，委屈你了！”母亲皱紧了眉头。
　　 “俺是仙女的儿子，一个顶两。不，一个顶五个！”
　　 “嗯！俺的儿子最优秀！好！你唱吧，我听……”
　　 夜幕里飘来一缕缕歌声，它伴随着母亲的呻吟，飘过了亭台楼阁，飘过了高山大河，飘过了皎洁月亮，去迎接那即将出升的朝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