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远方】又闻枣花香(散文)
(一)
他们都说我疯了。
(二)
浅夏,阳光穿过铁栏栅的窗棂落在这个狭小的房间里。我,今年八十岁了,耳聪目明,吃饭也很香甜。我根本没有病!
我只是突然很想老家的大枣树了,满脑子想的都是那座已经倾倒的老宅,黄泥成堆,断瓦残垣。不过陪着我长大的枣园还在,那枣花在阳光下晃着它的明媚,一直是让我沉醉的画面。说实话,我现在居住的条件很好,退休后也有保障,只是那钢筋水泥背后的冷漠,让本来性格开朗的我没有了说话的欲望,树再绿,花再艳,也不会让我觉得欣喜。
于是,我决定回老家去翻盖老宅,叶落归根啊!想着想着我就会笑出声来。
“你又一个人傻笑啥?”身后传来了罗雨的声音。
罗雨,我的后老伴,比我小二十岁,但也是六十岁的人了。不过,跟我这十几年,原来体质羸弱的她经过调理,脸红扑扑的,有一双和小珍相似的大眼睛。十五年前,娶了她让我狠狠地骄傲了一回。那天,她梳着披肩的卷发;那天,在她的眼里我看到了小珍微笑的身影。即使她有个二十岁的儿子,担子重些,可那一瞬间我承认我被那双眼睛再次迷惑了。
“老伴,我们回老家吧。把房子卖掉,回去把老宅盖上。我们的小村子可美了,尤其老宅门前的大枣树,花开时清香扑鼻。”
“来,先吃饭,别一天总做梦了。”
“你说,你不跟我回去,是不是还惦记着你的同学!我跟你说清楚,你骗不了我的,我还没糊涂呢!”我情绪激动,房间里的空气变得稀薄,我连续做了几个深呼吸,心跳得好难受。
我连看都没看一眼坐在床边“吧嗒吧嗒”落泪的罗雨,摔门走了出去。值班的刘医生正好从我的身边经过,我急忙拉住她:“刘大夫,我老伴她病了,你帮我看看去吧。”
“大爷,你别急,我这就去看看。”这个姑娘真好,跟我女儿一样大,一说话就笑,声音也好听,而且是我老乡,是我们泰安人。
“刘大夫,我根本没有病,是老伴病了。家丑啊!我跟你说,你得替我保密?”我左右看看,低声跟她说:“我老伴嫌我老了,总想着别人,在家跟别人打电话,根本不理我。你说,她是不是病了?我对她那么好,她怎么可以这样呢?还说我有病,我一直很健康,没病的。”
“大爷,谁说你有病了?这里是睡眠中心,你只要能好好睡觉,血压平稳了,就可以回家了。”
“真的,姑娘。我昨天晚上六点就睡了,一觉到天亮,今天我可以回家了吧。”我突然觉得心里敞亮了,我那棵君子兰已经要开花了,我得回去看看。
“大爷,我们先去看看阿姨。你不是要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吗?我们一起听听,或许,阿姨会感动的。”
是啊,我怎么没想到呢!让罗雨也听听我的故事,或许,她知道我的苦,就再也不走了吧。
(三)
在泰山脚下有一个幽静的小村庄,它是离祝阳乡最近的村落,我就出生在那里。祖父是村里唯一的秀才,他有五个儿子两个女儿,父亲是祖父最疼爱的儿子,因为他酷爱读书,长相也是兄弟里最帅的。
父亲体弱,是祖父最大的遗憾。十八岁,父亲娶了邻村最漂亮的女人,她就是我的母亲蒋素花。母亲年轻能干,懂事又善解人意,很快得到了祖父和祖母的认可。那时候,战乱不断,祖父领着五个儿子生活在一个大院里,显得男丁过于兴旺,他担心儿子们被征兵征走了。于是,在一个灾荒年,成家后的大伯和二伯北上了,在北方的城市安居下来。
再次分家是因为结婚只有两年的父亲染上了肺痨(肺结核),那时五叔已经成家,他怕传染上,带着五婶去投奔大伯了。“肺痨”在当时就是不治之症,大家躲之不及的。祖父和祖母决定和父亲一家一起生活,这样四叔也搬了出去,住进了曾祖父留下的另一处在村子西头的老屋。祖父倾其所有为父亲治病,还是没能留住他,父亲在我三岁那年去世了。母亲在父亲去世不久就决定改嫁了,因为心仪她的姜木匠一直未娶。其实,母亲改嫁有一半的原因是因为我,事情的缘由在母亲去世以后我才知道的。祖父和祖母都不同意母亲带着我改嫁,把我留在了他们身边,那一年我五岁。
姜木匠因为娶了母亲遭到全家的反对,他只好带着母亲,凭借着自己的手艺,远走他乡了。
当时,祖父不想我受到太多的伤害,一直告诉我,等枣树开花了,母亲就回来了。可是,老宅旁的两棵枣树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我却一直没见到母亲的身影。在祖父和叔叔们的眼里,母亲是大罪之人,受他们的影响,我在心里一直记恨着她。
七岁,我开始读私塾,从一开始就显现出我父亲当年的本色,祖父很是高兴。那时,我根本不知道,是母亲一直给祖父寄钱,坚持让我读书的。这时候,四叔家有了五个孩子,家里很热闹。可我一直和祖父祖母一起,生活很冷清。祖母的去世,让我觉得更孤单了。我九岁那年,村子里来了解放军,祖父告诉我,中国解放了。我只知道村里的老人们恨极了日本人,很少有人谈及内战,但我依旧跟着大人们一起高兴着,因为从那一年开始,乡里有了一个简易的学校,不用交学费的,我和大家一起去学校读书了。我的私塾老师一直很喜欢我,他会不时地过问一下我的成绩。他告诉祖父,将来我是有大出息的人,一定要好好培养。
我十二岁那年,在枣花盛开的时节,我送走了祖父。二伯和五叔也从东北回来为祖父送行,叔叔们把祖父和祖母合葬在半山坡的枣园里了。从此,那淡黄色的枣花就成了我心中永远的记忆。在为祖父守期的日子里,我总是失神地望着那挂满了枝头的碎花,想念着祖父和祖母,我竟然不知道哭,只是发着呆。闻讯而来的母亲,也没给我太多的惊喜,我只是茫然地望着她,想从她依旧年轻的脸上读出什么,可是浅存在我脑海里的记忆太远了,模糊了,只剩下了恨。
我依旧没跟母亲走,而是选择了跟二伯去了东北。临走时,我一直站在老宅的门口,望着那两株大枣树。“等枣花再开时,我会回来的。”我心里一直在默念着,祖父和祖母一定会听到的。
(四)
走进城市,我能很快适应的就是学习,这让二伯很心安。二伯父和二娘都非常疼爱我,二娘有了堂姐以后,他们没有再要孩子。二娘每天守着我和姐姐,心里很知足,瘦弱的脸上总是挂着微笑。在二伯家生活的四年,是我记忆里最快乐的时光。
二娘去世,二伯伤心过度一病不起,这一年我己经十七岁了,在读高中。此时,大伯和大娘已经去世,只有五叔偶尔来关照一下我们。二伯急于让姐姐出嫁,漂亮的姐姐在二伯的做主下,嫁给了老实憨厚的厨师小赵。小赵,个头矮小,说话很慢,只会笑,他站在高挑漂亮的姐姐身边,怎么看我心里都觉得别扭。
我含着泪送走了姐姐,也和二伯一起搬到了五叔家里。因为五婶连续生了两个孩子都夭折了,想过继我,而我又离不开二伯。于是,二伯卖掉了在市中心的老屋,一半钱给了姐姐,一半钱给了五婶,他一直在嘱咐五叔五婶一定要供我读书,说我是一个有大出息的人。
春天,五叔的儿子出生,二伯看了一眼,抬头看着我,手无力地指着我,话未出口就永远地走了。我拥着哭得干肠寸断的姐姐,眼里无泪,心却撕裂般的痛。
第二年夏天,天气特别的闷热,等待高考的我,心情一直很烦燥。姐姐挺着大肚子,总是来给我送好吃的补养身体。可我一直记着五婶的话:牙仔,我不是不供你读书,上大学得多少钱?况且你马上就又要有弟弟妹妹了。五婶的第二个孩子应该和姐姐的孩子差不多一个月份出生,我一时间很茫然,手里拿着报考单,不知道应该怎么填写。
我交了个空白报考单给老师,告诉他,我只参加高考,以后可能不会再读书了,让老师随便帮我报个学校。那年的七月,一场雨也没有下,干旱的天气让松花江的河床裂成了一道道深深浅浅的大口子。从二伯去世后,我就帮着五叔干农活了,春耕、除草到夏除虫,我一直在地里忙活着,几乎没有时间去看书。越想忘记那些公式和文字不停地浮现在脑海里,让我彻夜难眠。
走出考场,我对着手盆上的小镜,黑瘦的脸庞,一双眼睛深深地窝进眼眶里。或许,我已经开始把自己锻炼成真正的农民了。
(五)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看着在我对面听得津津有味的罗雨,又看看已经不再打哈欠的刘医生。
“你们都说我病了,我记着所有的事情,根本没有病。”
“大爷,你的人生真精彩!谁也没说你病了,只是在这改善睡眠的。”
“是啊,在家里你不睡觉,血压升高,我和姑娘害怕才送你来住院的,谁也没说你病了。”罗雨的声音很好听,她就是太“懂事”了我才担心,那天看到她的兵团战友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她,我心里很是不舒服。
“老爸,昨晚睡得好吗?”女儿推门走了进来,屋里飘来了一阵煎饼的香味。
“嗯,好。丫头,你买煎饼了?”
“老爸真聪明,是你最喜欢的那家,那位老大姐还问你好呢!”我一直喜欢儿子,那些年想让小珍多生几个,结果她有了女儿不想再要孩子了。现在,女儿也是中年人了,有点厉害,我只听她的话,她表扬我一句,我会乐上一天。
“丫头,我想吃包子了,你给你大叔打电话,让他给我蒸上一锅。”女儿用迟疑的眼光望着我,半天没出声。
“老头子,咱先吃饭。”罗雨给我递过一碗粥放在我手里。
“大爷,你先吃饭,我交了班过来继续听你的故事。”刘医生也起身走出了房间。
“老爸,明天我买包子去,你说吃啥馅儿的?”
“我想吃发振(大叔)蒸的山东包子,罗雨,你把电话给我。”罗雨拿着手机,为难地看向女儿。
“老爸,你看你,还不承认自己老了。去年秋天,大叔走了,不会再回来了。”丫头的声音有些哽咽,眼圈有一点点红。
“走了,怎么会?上周还说给我蒸包子呢?”我摇着头,拼命地想,没有印象,我茫然地望向窗外。天阴了,落雨了,阳光走了……
“老爸,先吃饭。一会儿医生还过来听你的故事呢,我也跟着听听。我有一个伟大的老爸,记得哈,写篇回忆录。”女儿把卷好的煎饼递给我,我大口地吃起来。真香,如果坐在枣树下,就着枣花的清香,一定会更好吃。
刘医生准时地来到我的房间,跟女儿聊了几句,她们坐在我的对面,静静地看着我。
“大爷,我来听你的故事了,您要继续讲给我听吗?”
“好啊,我从哪讲起呢?”我回头看了一眼罗雨,我忘了讲到哪里了,目光从罗雨的身上又转向了窗外。“下雨了,我高考那年,是大旱年,大家一直祈盼着一场酣畅淋漓的雨……”
“老头子,你想起来了!你讲到了高考,讲到了你的农民生涯了……”我耳边传来罗雨兴奋的声音,把我的思绪再次拽到了从前……
(六)
其实,我只当了半年的农民,还没有赶上秋收。我是最后一个去学校看成绩的,一进校门就看到了门口的告示板上粘贴着大红喜报。我一页页地看过去,上面都是我熟悉的名字,在第五张上居然看到了我的名字。原来,老师帮我报了军校,我被西安军事学院录取了。我还是很高兴的,虽然不是以往的第一名,但是第五名已经很好了,我即使不去读,也少了几许遗憾。
我轻轻地走进老师的办公室,平静地告诉他,我只是来看看,不准备继续念书了。老师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我,然后对我说:“我帮你选择了军校就是因为那里不用交学费,不用准备衣服和被褥,每个月还有军贴,下个月去报到时,我会买好车票给你送去的。”听了老师的话,那一刻流下的是我这一生最激动的热泪。
我走之前,五婶生了二弟,姐姐生了一个胖外甥。姐夫帮我买了车票,送我上了火车,我的心飞去了古都西安,在那里开始了我的当兵的历史。
军校的生活让我改变了许多,我从小喜欢运动,好多项目都保持着学校的纪录。到了军校,高强度的训练我比其他人都适应,全班三十个同学,只有三个人不是近视眼,这其中就包括我。我也渐渐成为同学中的活跃分子,一手好的毛笔字也给我增添了不少的光彩。出剪报,组织班会活动,我在同学中成了一颗闪亮的星星。
和我一起长大的刘燕考取了第四军医大学,学校也在西安,我们一直相伴走过了五年。那时候的大学是决对不允许谈恋爱的,我知道她的心意,只能远远地望着她,我也知道我们之间是不可能走在一起的。第一年暑假回家,五婶就告诉我,刘燕的家庭条件不好,还有一个弱智的兄长,我们条件也不好,要是凑到一起,日子可就没法儿过了。毕业后,大家可以自由恋爱了,同学聚会时,我把刘燕介绍给了我最好的战友。那一刻,我没有读懂她眼里的含义,或许有恨吧。不过,她现在已经是将军夫人了,日子一直过得很不错。
我毕业分配到了沈阳军区,沈空总部大院一直是我心里最暖的记忆。训练、带兵、研究课题,生活紧张而忙碌。每个月的12元的工资补贴,我每个月都准时给五婶邮寄5元,五叔已经有了五个孩子,三个儿子,两个女儿,生活有些艰难。每年的年底,我会给姐姐邮寄10元,让她帮我给三个外甥买新年礼物。我很少归家,新年也是在军营里度过的。五婶一直追着我回家,语言间除了温情仿佛多出了一些故意的亲近,我知道她很害怕我在部队里找对象成家,很怕我渐渐疏远他们,因为我是众多孩子里最有出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