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刚放亮，四姑娘被院子西侧鸡窝里的公鸡唤醒。她慵懒地抻抻腰，然后掀开和三姐合盖的棉被，蹑手蹑脚地将放在枕旁的衣服有条不紊地穿好。掀开帷帐，将一双秀气的小脚丫伸进鞋里。
　　 轻轻推开房门，走到厨房拿起放在锅沿的水瓢，伸进比她矮不多少的水缸里，舀了半瓢水放到脸盆里。然后很淘气地将一捧水洒成水珠喷在脸上，那些水珠再从她脸上弹射开来，滴落回水盆里，砸出哗哗清脆悦耳的水声，或者流成水线滴落回脸盆里。四姑娘这样周而复始地扬几次，才拿起猪胰子将手心手背擦了个遍，放下胰子把脸抹成白泥浆，最后才用水清洗干净脸。她擦净了脸又将雪花膏瓶掏出来，拧开盖用食指挖出一块雪花膏抹在脸上，细心地擦起来。一股扑鼻的香味四溢开来，宛如走进万花丛中浸没，然后穿过长长的甬路，携着香气重返人间。
　　 这时四姑娘的母亲听到女儿弄出的响动，也起来生火做饭了。家人里陆续的起来，做自己该做的事。
　　 四姑娘每天早晨做的事，就是拌好鸭和鹅食，再打开鸡架，那些贪吃的鸡一马当先地先跳下横杆，踩在鸭和鹅的脊背上窜出鸡架；然后是短粗胖的鸭子一跩一跩的从鸡架里走出来；最后出来的是比较有绅士风度的鹅，它高昂着头，向天高调地叫几声，那意思是我睡醒了，可以出来活动活动了。
　　 鹅这才加快步伐走向食盆，用那钳子一样的嘴左右开弓，叨出一块领地挤进去，那些被鹅叨住痛了皮肉后尖叫着逃离食盆的鸡，等到鹅抢到了食物，危险信号解除它们又拥挤在食盆旁争夺着食物。
　　 鸡有时候很没有教养，竟然跳到食盆里抢夺食物，大鹅毫不客气地伸出扁长的硬嘴，将那只鸡扭出食盆。家禽才能够比较和谐的吃早饭。
　　 四姑娘为了安宁，总是从粮囤里掏出黄灿灿的玉米撒在院落里，眼尖的鸡离开食盆，煽动着翅膀跑过来抢食玉米。其它鸡也闻风跑了过来啄食玉米吃，食盆只剩下鸭和鹅了，它们都比较有规则地吃着早饭。也有想吃玉米的大鹅和鸭子，它们也会混到鸡的队伍中啄食玉米吃。
　　 四姑娘被这些活物闹出来的一出出丑剧逗得很开。有时候不管这些家禽是否能够听得懂，她用手里的细柳条指着某个没有出息的家禽训斥一番。仿佛这些家禽成了他的子民，她需要训领着他们懂得规矩。
　　 吃完的家禽各自散去，鸡三五成群地找一片比较潮湿的空地或卧着，或者不知疲倦地刨开湿土，找出土里滋生的虫子来吃。那些鸭和鹅结伴走出院落，走到村东头的臭水泡里下去游玩。
　　 四姑娘家八个孩子，需要南北炕各放一张桌子才能容下一家人吃饭。现在大姐和大哥结了婚，各自组建了自己的小家。家里吃饭松快了不少。
　　 每天吃过早饭，四姑娘喜欢腻在母亲的身边学做针线活。她自己的鞋都是母亲剪了鞋样，她照着鞋样剪出鞋底，大约有一厘米厚，用白面做成的浆糊粘合在一起，再向母亲讨要来白布条，将鞋底的边沿粘好。她搬来小板凳坐在房檐下穿着花样纳鞋底，最后，再找来好看的、颜色鲜艳的棉布做鞋帮，鞋面她都要向邻家的姐姐讨来好看的花样自己亲自绣上，然后再将分离的鞋帮和鞋底用白色粗线缝合在一起，几天功夫一双秀气可爱的小单鞋就做好了。
　　 如果有人问起她的鞋子是谁做的，她都会很自豪地告诉那人是自己做的。有时候一些大婶们不信，在碰到四姑娘的母亲时都要问上一句：“你家四姑娘脚上穿的鞋是谁做的？”四姑娘的母亲告诉她们那是女儿自己做的。因为有这样一位心灵手巧的女儿，四姑娘的母亲也感到很欣慰。
　　 四姑娘喜欢将自己的衣服洗得一尘不染，每天走出家门站在人堆里，她是那最让人感受到舒心的小姑娘。这时候遇到她父母在场，大人便会开口戏谑道：“等你家四姑娘长大了，我家讨了来做儿媳妇，你们可要舍得嫁给我家。”四姑娘听到后耸耸肩膀，小白牙咬着嘴唇低着头不说话。四姑娘的父亲骄傲地答道：“等你家儿子长大了，有出息了我再把闺女嫁到你家……”
　　 四姑娘吃过晚上，帮着二姐收拾完碗筷，二姐在刷碗，她拿起笤帚将屋子从里到外扫了一遍。这才站直身体，拍着小手告诉母亲她要和小伙伴玩去了。母亲对这个女儿十分的满意，只要她想要的没有不答应的。这不，母亲忙不迭声地答道：“玩去吧，玩去吧，别忘了早回来。”四姑娘扬着开心的语气回应道：“唉！”这才甩着两根细长的辫子跑出自家的院落，融进夕阳洒满村子里宽敞的空地，那里已经围满了大大小小的孩子，男孩子有的在弹溜溜，有的玩拉人，女孩子有的在玩跳皮筋，有的在玩跳格子。三五成群，吵吵闹闹的，有女孩子见到四姑娘来，急忙拉她入伙玩。
　　 四姑娘逢人便说问候语，大人也被她的甜美笑容感染，一边回答着她的问候，一边不忘由衷地夸赞四姑娘有礼貌。四姑娘听到，总是微笑着低下头跑开。
　　 她爱那些花花草草，尤其是格桑花，它开的花期长，不为恶劣环境，只要可以扎根，它们都可以茁壮地成长，开枝散叶含苞待放，开出来的花颜色又多样，直到霜降来临它们才停止今年的生命旅程。
　　 每年四月中旬，她都会在自家院落靠栅栏边圈出一块地，松土种上自己搜集的花种。
　　 等梨花开放落尽，余香还萦绕在鼻息处，她花园的花也开始陆续地绽放了笑脸。错落有致地你比我高，我就依着你偷取一线阳光绽放。你比我矮，我就为所欲为地迎风招展，阵阵花香随着风漫舞在天空，拥挤在庭院里，扑进堂屋，钻进你的鼻息，叫你痴醉神迷。
　　 尤其是夏季，男人身上和脚上的汗臭味熏得人受不了，但是被这花香一综合，那气味淡了很多，最后只剩下花的香气。
　　 四姑娘将栅栏四周都栽上了双行的格桑花，它们从开花一直到霜冻来临都会开放，四姑娘希望自己也像这花一样坚强。
　　 那年九月末，远嫁在水库对岸的大姐生了第一个女儿，大姐嫁过去一个月她的婆婆就去世了。四姑娘的母亲担心姑爷照顾不好女儿，她决定由自己亲自伺候女儿的月子。临走前她千叮咛万嘱咐家里人把每个人该负责的事一定要做好，这才急匆匆地收拾几件换洗衣服放进包裹里。一个人穿过村庄，绕过半圈堤坝拐进大女儿的家。
　　 母亲走后家里的饭二姐负责做，四姑娘负责喂鸡鸭鹅和收拾屋子，再帮二姐收拾碗筷后，她照例可以和小朋友玩。
　　 那天天有些阴，四姑娘走出家门，就遇见了村里差不大的几个小姑娘，她们嬉闹着手拉手来到了村里的空场地玩起了抓人游戏。她们先石头剪子布决出谁是输家，赢家可以放开的跑，输家来抓她们，逃跑的人只要抓住建筑物，追赶的人就不能抓。被追的人想趁机逃跑，追赶的人等候在一边，眼睛机敏的留意着谁离开了建筑物，就抓谁。
　　 这样你追我赶地玩着相当专注，也相当过瘾，几个小姑娘玩的有些忘乎所以，天上飘下了小雨也不管，依然在小雨中玩闹着。直到天渐渐黑下来，家里人召唤回家吃饭，几位小姐妹才恋恋不舍得回了各自的家。
　　 四姑娘回到家，招来父亲一顿数落，责怪她没有喂鸡鸭鹅，在外面一直玩到这样晚，身上还淋湿了。
　　 四姑娘一声不吭地脱下湿漉漉的衣服，换上干爽的衣服，忍不住连连打了几个喷嚏。这时候忙完家务的二姐也添油加醋地数落四姑娘今天这样贪玩，忘了做家务。
　　 四姑娘的父亲听到二女儿的抱怨，又瞪起一双贼亮的牛眼珠子吼了几声小四后，背着手，叼着烟袋锅子走了。
　　 第二天四姑娘因为淋了雨感冒了，浑身滚烫，脸蛋通红，躺在被窝里瑟瑟发抖。四姑娘的父亲没好气地从药匣子里掏出来一片正痛片扔给四姑娘，又倒了半碗开水叫她将药吃下去。
　　 四姑娘抬起沉甸甸的小脑瓜，试探了一下水温感觉很烫，就放下了。大约过了十分钟这才将那片正痛片扔进嘴里喝了几口开水后，又继续躺在炕上睡了过去。她二姐叫她起来吃饭，她也懒得起来，一点胃口都没有。
　　 四姑娘这样持续躺在炕上哼哼唧唧地十多天了，四姑娘一嚷嚷着难受，她父亲就掏出一片正痛片给她，她也乖巧地吃了下去。最后四姑娘只能喝点米汤填充肚子，一点油水都不肯吃，一双本来就大大的眼睛，此时更加突兀的大睁着，十分叫人怜爱。一层皮包裹着骨头，下地上厕所直打晃。
　　 父亲吃过晚饭照样走出家门和村民蹲在某家的大门口拉家常，四姑娘一个人躺在炕上瞪着天花板盼望着母亲快点回来。母亲回来，看到自己病成这样，一定会想办法叫自己快点好起来。她已经很久没有和小伙伴们玩了。有时候她们虽然能够抽出空闲看自己一眼，但她很期待自己能够像从前一样和她们玩闹在一起。最近她时常想母亲，夜里也会情不自禁地哭起来。
　　 四姑娘的四舅闲着没有事，穿过一条山道来到大姐家看看，当他推开屋里的门，就看见平日里活蹦乱跳的外甥女此时骨瘦如柴地躺在炕上没有人管，四姑娘的四舅急眼了，一边搓着耳朵，一边打发四姑娘的三哥将姐夫找回来，商量给四姑娘看看病。
　　 四姑娘的父亲回来了，脸拉了老长，阴沉着脸埋怨四姑娘的四舅大惊小怪，四姑娘只不过是淋着了雨感冒了，药也给她吃了，过几天就会好，没必要送她去看病。
　　 四姑娘的四舅狠狠瞪了姐夫一眼，然后走到炕沿边扶起四姑娘，背起没有多少分量的外甥女推开屋门走了出去。他背着外甥女来到当大夫的老叔家，叫老叔好好给四姑娘看看，老人家号了脉，又抬起四姑娘微垂的头叫她张开嘴伸出舌头仔仔细细看了看。老人家又撸起四姑娘的衣袖，只见红色斑点依稀散落在四姑娘的胳膊上，撩起衣襟，身上也有。老人家大惊：“病多少天了，怎么才来看？”四姑娘的四舅听到老人的话，也害怕了，急忙追问道：“严重吗？”老人哀伤地答道“这孩子怕是患了白血病，赶紧送到医院去看看吧！”
　　 四姑娘的四舅听到这里，感觉自己的脚也不好使了。急忙背起四姑娘小跑着回到姐夫家，吩咐四姑娘的三哥把已经结了婚的大哥叫回来，又吩咐姐夫赶紧套上马车。那呆愣的父亲问道：“套马车干什么？”四姑娘的四舅没好气地喊道：“叫你套你就套，问这些干什么？”四姑娘的父亲也扯起嗓门喊道：“我干嘛听你的，我就不套！”四姑娘的四舅冷笑道：“别人说你楞，你真楞！你说我刚才背着小四去看病，看完病回来就叫你套马车拉小四去医院再去看病是为何？”四姑娘的父亲听到这里，傻愣愣地眨着眼睛不明所以，随后像是明白了什么，走出去套马车去了。
　　 这时四姑娘的大哥走了进来，拉着四舅的手有些心惊的问道：“怎么了，四舅？”“你赶马车跟我送小四去医院看看吧！“四姑娘的大哥是个精明人，听到四舅这样说，知道小四怕是病得不轻。
　　 实际上四姑娘的四舅顾及到小四的感受，没有明说小四的病是什么。四姑娘听到四舅的话，再看四舅失常的表现，心里已经明了自己的病怕是很严重，否则平日没有脾气的四舅不会冲着父亲发火。
　　 这时四姑娘的三哥也把在大姐家伺候月子的母亲找了回来，走进家门看到将近一个月没有见面的女儿奄奄一息地躺在炕上，她顾不上脱鞋爬上炕抱起女儿摇晃着，一遍嚎啕大哭一边数落起那没有的丈夫来：“傻死鬼，孩子病了怎么不知道领孩子去看病，打几针也不至于拖到孩子病得这样重…...”四姑娘的四舅急忙阻止道：“行了，孩子病成这样才回来，在大女儿家也不知道多关心留在家里的孩子是否健康？现在抱着哭有什么用？赶紧把小四抱上马车，到医院看看吧！”
　　 四姑娘的四舅说完，大家忙着抱来几捆高粱杆铺在马车上，再铺上褥子，将四姑娘抬上车躺好。四姑娘的大哥赶车，四舅陪着坐在另一头的车辕旁，母亲上了车，坐在女儿的身旁握着女儿的手心七上八下，不知道女儿的病能不能治好。
　　 到了洼兴镇医院，已是太阳偏西，医院的职工下班了。四姑娘的大哥和四舅找来值班大夫，委托值班医生好好给孩子看看。
　　 医生安排他们做了一系列的检查，最后告诉他们孩子患上了白血病，已经是晚期，孩子愿意吃什么就给她买点什么吃吧，怕是熬不到明天了。
　　 四姑娘的母亲听到医生的诊断，如晴天霹雳不能够接受这样的事实。她抱着女儿哭个没完没了。四姑娘软弱无力地拉住大哥的手，一边哭着一边央求道：“大哥求求你救救我吧，把我的病治好了，小妹一辈都感激你。我还小，真的想继续活下去，我病好了，就是为你做牛做马，我都愿意！大哥，我想活，求求你去求医生好好给我治病吧……”
　　 四姑娘大哥听着小妹的哀求之言，忍不住地大声哭了出来。那声音是如此的渗人，有一种绝望撕扯着四姑娘大哥的心扉。
　　 四姑娘的四舅抹着眼泪走出了病房，他来到集市，店门已经关上，他一家家试探着敲着店门：“有人在吗？我想买小孩穿的衣服。”
　　 天不负有心人，终于有家店肯打开门，将四姑娘的四舅让进来。四姑娘的四舅茫然若失地问道“给我拿一套10岁女孩子穿的衣服，要最好的。”店主有些好奇，但是没有问出来，从柜台的里间拿出一套粉色的衣服递给四姑娘的四舅。他打开那套衣服仔仔细细地察看了一遍，确定没有残缺的地方，这才放心地叫店主将这套衣服装好，付了钱走回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