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巢】乡魂二则(散文)
【放羊娃】
下乡驻队那天,乡人指着那个深幽幽的山沟告诉我,这个沟里曾失足跌下一个放羊娃,每到夜晚,就有孩子的魂呜呜地叫,很骇人。我偏不信邪,不仅白天在沟里逗留,某个晚上还借了床和被褥睡在了沟边高高的烤烟炉里。
夜晚来临之时,我远远地瞅见了村里星星点点昏黄散淡的灯光。我知道此时的人们该是放下一天的疲劳和困顿,在炕上舒展筋骨的时候了。我能想象那媳妇正盘腿坐在炕头上纳鞋底,织毛衣,毛线或者针线缠绕在她的臂弯里,一副专注的样子。丈夫仰面躺在炕上,叼着一个烟袋,点燃了叭嗒叭嗒地释放劳累,瞬间一层烟雾就朦胧地罩住了媳妇子,留下一个绰绰的影子。扭扭曲曲的村路上间或有人走动,那不是捡柴归来的老汉,就是放羊的娃子了。而只有我身边这沟边上的小路,自从出了那样的事后,就一直空荡荡的,蒿草们开始窜个儿了,几乎就淹没掉了路面。这深不可测的山沟,难道真的只装了一个娃的灵魂吗?
我和衣而睡,耳畔是各种奇异的声响。白日里人的行踪、声息占据了所有的空间,当人们沉入酣梦敛声屏息时,才将这偌大的世界让给了万物生灵,蟋蟀、猫头鹰、老鼠、刺雀甚至野狐儿……它们肆无忌惮地发出种种声响,这其中是否还有人的灵魂?那个孩子,可怜的放羊娃,匆匆地来到这个世界上,连这个村子都没有走出去就又离开了这个世界,如此一个天真、无邪的孩童,他的灵魂也是明晰、透明的,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夜越来越深,我恍然睡着,又恍然惊醒。我仔细谛听,渴望听到孩子的灵魂的声音。我隐约听到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却一直不见近前。乡人告诉我:那个失足崖下的放羊娃,出生的时候是剖腹产,险些让母亲命丧九泉,生下来又是枯瘦如柴,在连续干旱、颗粒无收的年馑里,一家人饿得晕眩也要让娃的嘴边沾一点白面糊糊,他幼小的生命已融入别人的心血和生命,他早年的夭亡让这个家庭一度阴云蔽日,让母亲的双眼被泪水浸泡地通红。一个人成长起来是多么地不容易,他不仅仅是个人生命的生长,而其中包含着多少人的奉献和苦累的光阴,那是人的生命当中最不易割舍的东西,你能说母亲头上的一丝白发不是因你而生吗?因此,人活于世,不仅仅为自己而活着,责任早就在你的成长中深深地烙在了你的生命中,你必须正视并付出它。
夜色渐渐深了,我等待那脚步声的近前,我在听着一个灵魂的声音。母亲肿胀的双眼,父亲犁一样弓的背,沟一样深的抬头纹……孩子,你若真有灵魂,就该保佑亲人过好剩下的日子,即使你是灵魂,也该为他们动情。
隐隐约约的脚步声突然消失了,天仿佛亮了,一种浓浓的失落包容了我,这个听魂的夜,让我泪不自禁,滑落两颊。
【驮水女】
太阳累了,枕着山峁。大山累了,依着塬畔,只有她拉着骡子一步一步地走着,尘土、草屑落满她的头发,浑浊的汗渍布满她的脸庞。她头上黄色的发卡仍旧鲜艳,远远望去,分明一只黄色蝶儿在草丛中缓缓飞动。坡上或黄或蓝的小花儿朝她微笑,她有些木然。骡子却把目光停留在那里,久久回味……她拉着缰绳,像拉住了一些希望。此刻她眉头紧锁,在想什么呢?也许在想,上小学的儿子风一样进门,顾不上甩掉书包,就拿了水瓢在水缸里舀水喝;也许在想,男人步履沉重,牵着牛从地里回来,望着干干的牛槽脸色铁青,进门将烟袋甩在炕桌上,一语不发。黄昏的炊烟从屋顶袅袅升起时,她的心里就立时安稳、踏实起来。若是别家的炊烟早已升起,渐浓渐淡地飘过头顶,而自家的烟囱上空毫无动静时,她就心慌就觉得羞愧。
脚下是一段陡坡,她膝盖着地,汗水在脸盘和圆润的脖颈上闪烁着亮光。她把头慢慢地从坡底下探上来,就望见了大路。大路上正有一辆吉普车疾驰而过,扬起一些尘土。她的一生都在塬上,十年九旱哪!六七月里正是草的旺季,若是一月两月不见一星半点雨,那草被太阳烧烤着在她眼里无情地枯死,灰褐死寂的山叫人苍凉悲痛。那地里的不能叫土,摸一把炭灰一样地烫手,挖上一尺深也看不到湿润的墒情。大风一吹,庄稼地里便能升起漫天黄土。山沟里阴湿,水虽比往日里流得少,毕竟潺潺地喜人。于是男人务庄稼,女人做饭驮水。十来岁的妹子,二十出头的媳妇儿,她们把长长的光阴丢在了陡坡山洼里。十三岁的她就接过娘手里的缰绳,牵牛拉驴从沟谷里驮水,她知道,这房前屋后,锅台上下,鸡狗猪牛,哪一样能缺了水?两个弟弟去上学了,她没去。娘说,过两年就是人家的人了,小时候没念,现在念了也没用。娘还说要把她嫁到川道里,嫁给川道里的水。那年天逢大旱,娘和她分头在沟谷里寻水,娘遭毒蛇咬伤而死。她嫁了,没有嫁给水,嫁的还是塬。
她早已记不清楚在婆家的山塬上钻了多少回沟谷,走了多少条黄土道儿。终于有一天,塬上来了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说是要搞集雨节灌工程。于是家家门前挖开了水窖,修了蓄水池。春秋有雨,竟也能装得满满地。紧接着塬上又来了一群人,拿着什么仪器,转了一圈。第二年就修了水塔,把山沟里的水引到了塬上,虽然水不是很多,但人们有了水,有半饥半饱的日子过着,似乎很满足,通水那天,她一口气跑到娘的坟上,双眼噙泪,重重地磕了三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