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向】远去的铁锤声(散文)
前些天上街,到农贸市场买菜的时候,我注意到在街角一隅卖铁器的老铁匠不见了。一打听,方知道他已有好些日子没来卖铁器了。如今买人工打的铁器的人少了,机器铸造的铁器,标准,中看,价格又便宜;人工打的铁器成本高,提不起价,几乎无利可图;更主要的是,他那个使大锤的儿子硬是不听老汉的劝阻,丢下大锤,去建筑工地打工去了!虽然他干的也是力气活,但一天下来的收入是打铁的四五倍。带着种种疑问,决定晚饭后去老铁匠家走走,顺便买两样用具。一进门,正碰上老铁匠和儿子斗嘴。老汉说:“你去工地干活挣钱倒是多些,但是不安全呀。”儿子扁扁嘴说:“老爹呀,再打下去,越打越穷!我再不学点能找钱的技术,等老了,打不起铁了,就只能要饭吃啰!你想把打铁的技术传给你孙娃儿,怕只是个梦了!你看,现在除了你,还有谁还靠打铁吃饭?人家早就把家儿伙当废铁卖了,丢得早的都发财了!我现在干的活,虽然找不到大钱,但养活你老汉还绰绰有余,你就放下锤子,好好享清福吧。”老汉想想,除了儿子,谁也不会愿意帮他打二火锤,再说自己也实在是打不动了,长长地叹了一声气,沉思良久,揉了揉眼角,说道:“也罢。”后来,老汉用油布把一把大锤和一把心爱的小锤包起来,放在柜子里,把没有卖完的铁器都送了亲戚朋友,开始马放南山,领着孙娃儿过起了悠闲日子。
认识这个老铁匠,说起来还是五年前的事。那天,媳妇买了几只牛蹄,抡起菜刀使劲一砍,一刀下去,骨头没砍烂,刀口上倒是留了个缺缺。连着砍了两刀,又留下两个缺缺。媳妇把菜刀一扔,气呼呼地说:“咋,你要吃的哈,我是没有办法,你自己想办法哈。”
我看她那冒火样子,赶紧说:“是喽,是喽,我去重买一把。”
我放下手里的活计,直奔农贸市场,入口处看见有个黑衣老者在卖铁器。铁器琳琅满目,菜刀啦、斧头啦、蔑刀啦、杀猪刀啦、刨子啦,整齐地摆了一大溜。老汉没有吆呼,自顾自地地拿起菜刀切棉花,时而又拿起砍刀砍木头,买刀具的人倒是络绎不绝。
我拿起一把砍刀问道:“这个刀子砍牛骨头行不?”
老汉没说话,从背篓里取出一根粗铁丝,枕在木头上,挥刀砍了下去。铛、铛、铛,三声脆响,三小截铁丝应声落下。老汉放下刀子,望了望我,那神情很是自豪。这时,余下的几把砍刀早已被旁人抢在手中。
我没敢放下手中的刀子,生怕被别人拿去了,问:“这刀子多少钱?”
老汉伸出三个手指头,说道:“三十元一把,不讲价。你拿回家试试,不满意可以拿回来换。”
我二话没说,从衣袋里摸出三十元钱递给老汉,拿起砍刀就走了。回到家,三下五除二就把牛蹄砍好,放进砂锅,炖了起来。后来陆续知道一些老汉的故事,他本来就是一个打铁好手,原是镇铁业社的铁匠,铁业社因生意不景气,破产解散了,老汉就回家干起了自己的打铁生意。
我对铁的印象记忆深刻。三四岁时,母亲在公社小学教书,我没有什么玩具,当时看见有几个小朋友在学校的操场上玩铁环,他们用个小铁钩把铁环滚得溜圆,玩得很是得意。我羡慕极了,于是跑去对母亲说,我也想要一个那样的铁环。母亲于是向别人要了一截小指拇粗的钢筋,领我上街去公社的铁业社,远远地,就听里面传出一片“叮叮铛铛”的响声,进去后定睛一看:宽敞的大房子里,有五个半人高的火炉一字排开,火炉边有个风箱。工人们两个一组,有的在打铁,有的在拉风箱,打铁的师傅都光着膀子,穿着大短裤。一个师傅拿大锤,一个师傅拿小锤。拿小锤的师傅用一把钳子,从火炉中夹出一块烧得通红的铁,放在铁砧上,使大锤的师傅再一甩手砸下去,瞬间火花四溅。经过几个来回,铁块在“叮叮铛铛”的敲打中就变成了一具铁器,很是神奇。师傅放下锤子,大颗大颗的汗珠已经从脸上和背上滚落下来,另一个师傅把打好的铁器丢进一个水槽里,又去拉风箱。拉风箱的节奏是进三步退三步,炉膛在呼呼的风声中烧得旺旺的,一块铁放进去,不一会就被烧得通红,师傅把烧红的铁块夹出来,又开始不停地锤打。母亲对师傅说明了来意,把钢筋递给了师傅。师傅把它弯成圆圈,把接头处放进炉膛,大约过了两分钟又拿出来,用小锤敲打了几下,一个大铁环就做成了。师傅把铁环放进冷水中冷却了一下递给了母亲。我们向师傅道了谢,欢天喜地地走出了铁业社。
从那以后,每次上街,我都会跑去铁业社看看,偶尔还会捡几颗废弃的铁钉玩。那时的铁业社是人民公社唯一的“乡镇企业”,是为农业服务,为农民打造农具的铁工厂。听大人说在里面干活的是按月拿工资的“工人”,他们不是有技术的铁匠师傅,就是能抡大锤的大力士。我非常羡慕,心想等我长大了也来这里做个打铁的“工人”。大人们在闲聊的时候常说“打铁要靠本身硬”,我想了许久都没搞懂它的意思,就跑去问大人“本身硬”是什么意思。大人说:“就是有腰杆硬、有力气。”我说:“身子硬了不就死了么?哪里还有力气呀!”大人们听了笑作一团。闹了个笑话,后来才明白那是用来比喻“一个人无论做什么事都要有本事的意思”。
过了几年母亲被调到离公社有十多公里的一所小学,说是一所小学,其实就是办在生产队的小学校。生产队里有一个铁匠铺,在社房的背后,主要是为队里打一些农具,偶尔也给群众打些镰刀、锄头和斧头等生产、生活工具。铁匠铺里的师傅记的工分都是最高分,村里的社员经常会聚在那里看打铁、冲壳子。村里有个地方叫“铁砂沟”,在“大战钢铁”的时候挖出过铁矿,生产队建起土高炉,硬是用木柴炼出了生铁,受到了大队、公社和县的三级嘉奖,召开了现场观摩会,全县的许多先进代表都来参观学习,当时的那个场面甚是空前。生产队的保管员留了个心眼,暗地里和队长商量秘密地藏下了部分小铁块没有上交。每年在春耕前,队里就会搬出一两块生铁和一些用坏了的铧铁,用马驮到公社的铁业社去铸造铧铁。铁业社一到农忙时节是最忙的时候,有干不完的活计,不过,即使是在最困难的时候,打铁师傅们的粮食供应都是足额的,每月四十五斤大米,两斤肉,没有杂粮,他们的生活确实是有些令人羡慕。然而,羡慕归羡慕,人家那活儿,那身板,一般人是望尘莫及的。
大学毕业后来到到县里工作,发现中心镇也有一个铁业社,那场面和规模都要比乡镇的大得多。每台炉子都配有一台大气锤,气锤打铁时发出的“轰嗤、轰嗤、轰嗤”的声音老远就能听到。一走进铁业社就会感到有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大锤小锤的声音此起彼伏,空气中夹杂着浓浓的汗臭味。一阵抡锤之后,师傅们的背上泚泚地冒出汗来,脸上的汗珠洒落在炽热的铁器上发出哧哧的声音,那场面真有些震撼人心。
随着改革开放大潮一浪一浪地袭来,先进的机器工艺代替了人工打铁,铁业社这一行业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人工制作的铁器销量越来越少,生产日趋萎缩,往昔那种热火朝天的情景再也没有出现过,在经过了一段时间的苦苦挣扎之后,铁业社不得不停产关闭。铁匠师傅只得各显神通、改弦更张,个别坚持以打铁谋生的铁匠在经营几年之后也挂锤歇业了。如今铁业社那片厂房早已推平,建起了一幢幢高楼。铁匠师傅们呢,有空倒是常常聚在一起,唏嘘回忆过去那段美好时光。
如今,再也听不到打铁的锤声,那些铁匠师傅的身影偶尔会出现在我的脑海,也不知道他们的生活过得怎么样。虽然打铁这一行当已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铁业社的历史已记入史册,新的行业层出不穷,但铁业社对社会生产发展所作出的贡献功不可没,铁匠师傅们的那种“吃苦耐劳、艰苦奋斗”的精神永远不能丢!
2015、5、28于华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