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金子(小说)
金子是只狗,流浪狗。
金子在成为金子之前,曾经是贝贝,阿呆和花耳。哦,差点忘了还有一个,叫的时间最长的名字:你这条疯狗。每一个名字都是一段经历,于是就有了金子的故事。
金子的身上流着一只金毛和不知名的某只狗的血统。所以,它一点也不尊贵。不然,它也不会沦落到尘埃里去。
当金子是贝贝的时候,它还是个孩子。它在狗妈妈的肚皮下跟别的兄弟抢奶吃的时候,被一双手抱走了。那时,它还没有学会怎样正确的发声。所以,即使它很不情愿也很恐惧,却也只能用小小弱弱的吠声提出抗议。一个稚嫩的声音说:“妈妈,它好可爱。”然后,它有了第一个小主人,妮妮。
妮妮是个五岁的女孩儿,胖乎乎的小脸蛋上嵌着两颗黑宝石般的眼睛。它喜欢嗅她身上的奶香气。她无论做什么都要带着它。吃饭时,一半填进自己的肚子,一半填进它的肚子。嘘嘘时,她奶声奶气地命令它站岗;睡觉前,她抱着大大的洋娃娃跟它道晚安。春天,她带它去草地放风筝;夏天,它陪她踩着水洼玩,然后,一起挨训;秋天,它安静的坐在她的身边,看它用大大的叶子编出一个一个的故事;冬天,它不愿出门,可是不出门就听不到她的笑声,闻不到她的奶香气了,它只好兴致缺缺地跟着,却被一只雪球嘲笑了。它怒了,于是便向一只嘲笑它的雪球发起最猛烈的进攻。妮妮笑了,它忽然觉得冬天也不是那么讨厌了。作为贝贝的金子无忧无虑地陪着妮妮,茁壮的成长着。
可是,有一天,妮妮没了,它找不见她了。它听到了妮妮妈的哭声,它不明白那样的哭声代表什么。它只是关心地问着妮妮去哪里了,虽然它只能发出类似“汪汪汪”这样的单音节,可是这并不妨碍它表达心里的焦急。
它终于又见到她了。她安静地躺着,就像她以往跟自己道了晚安后睡去的样子。它看到人们把她装进一个长长的盒子,盒盖关上了,掩去了她的气味,它急眼了。它汪汪地叫着,围着那个盒子跑着,它不解地叫着:“你们为什么要关起她,放她出来呀,放她出来呀。”可是,它被一只脚踹开了。它趴在地上,发出一声悲鸣,有液体从眼窝里流下。那是金子第一次流泪,它知道了什么叫哀伤。
它听到哭泣的声音,嗡嗡地议论。在嗡嗡声里,它隐约知道妮妮死了,害死她的是一条绳子。帽口的绳子把她挂在了她最喜欢的滑梯口,就像秋天的树叶,就像冬天的雪花,飘啊飘,飘走了。它听到人们说妮妮去了天国。于是,它决定去寻找它的妮妮。就在那个冬天,在一片慌乱的哀伤里,没有人注意到它的离去。它身上还套着妮妮为它穿上的小红背心。它本来不喜欢这种束缚的,可是,它是那般贪恋衣服上留下的奶香。于是,它可耻地妥协了。也幸亏了它的妥协,现在才留下了与妮妮唯一的维系。它顺着小道跑着,一边跑,一边想。这条小道隐约还有妮妮的气息,它一路做着标记跑过。
“快看,那是谁家的狗狗,穿衣服的狗狗,好可爱呀!”一个女生的声音响起。它机警地停住了,注视声音发出的方向。它已经跑过了太多的地方,纷杂的气味弄坏了它的鼻子,它迷失在了钢铁水泥的森林。身上的衣服已经不是多干净,还有斑斑的血迹,黯淡成一个一个印子,就像裸露的牙床,空洞洞的笑。那是被一个胖女人砸的。
那天,它沿了路边低头耷脑地走着。花都已经开了,可它还是没有找到自己的妮妮,它觉得自己很没用。有一只漂亮的小泰迪跑了过来,它听到它问自己:“嗨,你为什么这么悲伤?”它说:“我找不到我的妮妮了。”“妮妮是谁?”“妮妮是……”它还没有说完,就被一块石头砸中了。它听到一个骄横的男孩说:“你这只疯狗,滚开,离我的妞妞远点!”它悲哀地望过去,它看到漂亮泰迪怜悯的目光。那一刻,它知道了什么叫羞愧。它感觉自己丢死了,把狗脸都丢尽了,不行,它要反击!于是,它嗞起了牙齿,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
“妈妈,妈妈,你快来呀,这只疯狗咬我。”
“嘿,帅小伙,你快点跑吧,这个胖男孩的妈妈会揍你的。瞧瞧,我屁股上的伤。”
它的耳朵里同时听到这两个声音,它看到漂亮泰迪的屁股上有一块地方是秃的。
“为什么会这样?她们为什么会揍你,你不是他的朋友吗?就像我和妮妮一样。”它问。
“你太天真了,我们是狗,他们是人,人和狗怎么能是朋友呢?我只是他们的玩偶,在我之前他已经扔了好几只我这样的玩偶了。你快跑吧,不然来不及了,快跑!”它看到了它眼里的哀伤和恐惧,还看到它的眼里映出来的那个胖胖的身影。来不及回头,来不及逃跑,它的背上已经承受了重重地一击,它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哀嚎。它的眼前浮现了妮妮安静躺着的影像,它认定自己八成也要死掉了。
“你这只呆狗狗,怎么不知道跑呢?可怜的狗狗哟。”它被一个流浪的老汉救了。老汉没有钱带它进宠物医院,他把它带进了自己暂居的桥洞,用土方法给它做了简单的包扎。他“叭嗒、叭嗒”地抽着劣质的香烟,眯着眼睛看它。他说:
“你这可怜的狗儿,我也只能帮你到这一步了,能不能撑过去,看你自己的造化吧。唉!”
它抬了抬沉重的眼皮,在嗓子眼里发出一声呜咽。它昏昏沉沉地睡着,梦里全是妮妮,她笑,她跑,她喊它贝贝。眼角湿润润的,它竟是挺了过来。老汉笑眯眯地放下一个包子,他摸摸它的脑袋,说:
“你这只呆狗儿倒也是命大,这都给你挺过来了。那个女人也忒狠了,狗命咋着也是一条命啊。以后你就跟着老汉吧,不过看你挺金贵的样子,老汉我可没法给你好吃好喝啊,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你愿意吗?”它摇摇尾巴,“汪”地答应一声。老汉乐了,连那发黄的门牙都在笑着,他拍拍它:
“呵!阿呆倒不算是呆狗嘛,还能听懂人话,不孬!不孬!”
它前爪扒在他的脚上,伸了个懒腰,躺在了他的脚下。它随着老汉捡瓶子、纸壳子,从垃圾堆里捡剩饭吃。偶尔,老汉也会下馆子,那是它最开心的时候了,因为可以打牙祭。他带着它睡过马路,长凳,桥洞子。天渐渐地热了,老汉想帮它把衣服脱去,它却依旧固执地不肯。每次,它都会嗞起自己的牙齿,发出呜呜地咆哮声。老汉便轻轻拍它的脑袋:“臭阿呆,还会发脾气啊,不脱就不脱,我还懒得管你。”
他背过身去抽烟,它拿前爪轻轻的扒他的裤管,扒两下就停下摇摇尾巴,老汉就笑了。它也咧嘴笑,老汉却以为它渴了,就给它倒水喝,它便象征性的舔两口。有时候,它感觉老汉不像在看自己,他的目光总是穿过自己的身体,落在别处。它知道那种感觉,它想妮妮的时候就那样。
它以为它以后就这样安定了,有老汉陪着,听他叫自己“阿呆”。听久了,倒是慢慢地习惯了,就像习惯“贝贝”这个名字一样。可是,夏天的一场暴雨,却又一次带走了它的老汉。
那天,老汉又下了一次馆子,喝了点酒,也带回了它的牙祭。老汉絮絮叨叨地说:“阿呆呀,我当爷爷了,可是他们不要我回去呀。阿呆呀,还是你好,就你陪着我这个糟老头子了。”它歪着头,安静地看着他,看着老汉黑红的脸膛上流下的液体,它不懂。然后,老汉便睡着了,死沉死沉。
雨来的太过突然,水势急速的涨着,金子是被水给打醒的。那天晚上,金子陪老汉住在一个桥洞里。它拼命地撕拉老汉的裤脚衣服,冲着桥洞外面汪汪地叫着。老汉迷迷糊糊醒过来,却已经逃不出去了。他使劲地喊救命,除了雨声却还是雨声。最后,他放弃了,他抓住手边的一个脸盆,把金子放了进去,他说:
“孩子,走吧,找个好人家,不要流浪了。”
有混浊的液体顺着他的脸颊流下,他大声地喊:
“孩子啊,爹走了!”
那时候还是阿呆的金子着急地在脸盆里打转,它呜咽着。脸盆眼看着就要被雨水打沉了,却搁浅了在了一块高地上,金子又一次逃出生门。
金子觉得自己非常的不祥,每一个对它好的人都会出现意外。它没有听老汉地说法去找一个好人家,它悲观地选择了流浪。它不断地走走停停,它已经跟老汉学会了怎样去养活自己,也学会了怎样逃跑。这是目前为止它学到手的属于自己的本事。
在它成为金子之前,它亲眼见证了另一个金子的死亡。彼时,它的身份是花耳。在一次抢夺食物的过程中,它的左耳被一只凶残的大狗撕了个口子。那就是金子,另一个领地的狗王,然后它们成了朋友。
那个金子告诉它,自己是逃出来的,在那之前它有一个非常安乐的家。在那个家里有一个小女孩非常的爱它,她教它洗澡,教它算数,教它识别一切的危险。它非常骄傲自己是德国黑背的后代,那是英勇的名犬。“那你为什么要逃走呢?”它不解。
“嘿嘿嘿,说来挺窝囊的,伙计,我可不可以不说?”
“说吧,我用我的故事跟你交换,如何?”
“那好吧,伙计!因为我咬了一个不得了的小男孩。我为什么咬它呢?因为它动手打了我的小女孩。嘿,好吧,我并没有真的咬到它,我只是吓唬吓唬他,可是他竟然就摔倒了。哈哈,还尿了裤子,他是要标榜那是他的领地吗?然后,我就给我的主人惹麻烦了。那个不得了的小男孩有个不得了的爸爸,他带着一伙人找了我的主人,要我的命。嘿,伙计,我们狗命也是命啊,我自然不想交出去。所以,我逃跑了。”
“确实挺窝囊的,如果是我,我一定在逃跑之前找到那个男孩,扑上去撕掉他的一条胳膊。当然,我是说如果。其实,我也挺窝囊的,我总是给人带来霉运,我是一只不祥的狗。”
“哈哈,伙计!你确实是一只不祥的狗。不过,不用怕,以后有我护着你,就没事了。”金子听完彼时还是花耳的故事后,用前脚搭着它的肩膀说。“花耳”这个名字是金子为它取的,它说:
“你忘掉贝贝和阿呆的故事吧,以后你就是花耳了。全新的花耳,我们要建立我们的狗王国。”
说完这句话不久后的几天,金子就死掉了。它被一伙人截住了,他们拿着铁锹、棍子、锨,对它围追堵截。它想要跳出去帮忙,却被金子死死地喝住了,它说:“我这次看来是死定了,但是我还欠着小主人一句再见呢,你,帮我找到她,替我看看她!”
它眼睁睁地看着金子在围堵中东冲西突,无数的棍棒落在它的身上。忽然,它看到金子的眼睛看向了一个方向,眼睛里有泪流下来。它听到金子说:“她在那儿。”它看到金子拼命地往那个方向冲过去。然后,金子便轰然倒地了,鲜血从它的鼻子、耳朵、眼睛里流出来。它看到金子睁得大大的眼睛,眼睛里盛满着全然地不可置信。一个男人手中的长柄铁锨上有血红色的液体嘀嗒,嘀嗒……
一个女孩从男人的身后扑出来,她哭喊着:“金子,金子!爸爸,你为什么要动手?你答应过你不动手的!金子,金子!爸爸,我恨你!”它茫然地抬眼,看到那个被小女孩称作爸爸的男人眼中隐忍的泪,它听到他用颤抖地声音对那伙人说:“陈局,这样您可满意?”
它走了。身上的衣服已经烂的不能再穿了,它跳进河里为自己彻彻底底地洗了一个澡,金黄色的毛发顺滑的像一匹缎子。它看着衣服顺着河水慢慢漂远,就像送走一个故事。它说:“妮妮,再见!”
一个过路的老妇人,领走了它。她为它取下一个新的名字:金子。她说:“金子啊,你真是个可爱的孩子,走咯,跟奶奶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