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丁香树(小说)
“好运、温暖和幸福”是五瓣丁香的花语。当一个人心中充满了对幸福的渴望,用真情温暖周围的每一个人,那好运一定会常伴她的左右……
——题记
(一)
衣衫上,那柔软的浅紫,怎么也掩饰不住丁香脸上的倦容和眸间的绝望;山岭上,她瘦弱的身影在山道上快速地移动,似一曲负重的乐章,又如一潭深泓的幽思,时而低沉,时而徐缓;起伏的山峦与脚边缠绕的藤蔓交织在一起的,似乎要阻止所有前行的步伐;阳光下,枝头的花儿扭动着身躯,似乎想挣脱那所有的牵牵绊绊;眼前,所有色彩都被蒙上了一层厚重的灰色,与那阳光交汇融合在一起,刺得眼睛生痛……
带着绝望,从家里逃出的那一刻,丁香就有犹如迭入梦境的不真实感。恍惚中,被横在路旁的枯树断枝拌了个趔趄,微微的碰撞让她判断这不是梦。
微寒的风拉扯着没有来得及扣上扣子的衣衫下摆,从不信命的她开始动摇了,此刻所有的压抑与痛苦如泉涌般地爆发了。一番声嘶力竭后,她渐渐地平静下来。自己究竟到了什么地方,她也不是很清楚。按方位来判断,该是到了岭南吧,因为她已经可以看到连绵不断的山峦了。
她听到远处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但是她不想停下脚步。此刻,她只想到一个无人的地方去,一个不再有人打扰她的地方。她累了,她想睡觉,她想静静地睡去,让所有的一切痛苦和委屈都结束。
抬眼看前方,荒凉而广漠的土地上,几许枯叶被瑟瑟的寒风吹着在地面上打着旋涡。回转身,远远望去,身后那座藏满她所有爱恋与伤痛的地方笼罩在薄暮之中。再次跌入梦境,她开始感觉自己是迷路了,泪水又一次流了下来,没有怨恨,只有委屈,所有的思绪凌乱而繁杂,人们记得她那人前清颦的含笑,又有谁会理解她内心的委屈与苦痛?
眼前的山路蜿蜒而曲折,那幽寒之中刚露头的嫩绿,诱导着她那摇曳的心绪,所有的一切风云,仿佛在风平浪静中孕育着,没有一丝一毫的征兆,就如这条路,走着,一直走着,上坡,下坡……突然,一脚踩空了,而那踩空的脚,却再也找不到能落下去的地方。她失去了重心,耳边掠过的只有那缠绵而微寒的风,眩晕中,时间仿佛走过了半个世纪。
丁香一直不相信命运,就如她从家里偷偷跑出来,不同意父母给她定的亲事一样。这十里八乡,谁都知道那个孙长乐脑子不灵光,又有癫痫的毛病,但父亲竟然为了孙家那一笔可观的彩礼钱,外加一头牛,就狠心地答应把她嫁给孙长乐。从小就有种不服输的性格,和自己的哥哥正相反,哥哥从小就被父母娇惯着,特别是奶奶,无论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好穿的,都会给哥哥。很小的时候,她就觉得很委屈,既然这么不喜欢自己,为什么父母还要把自己带到这个世界上?
后来,她才慢慢明白,原来在父母的眼里,自己长大后可以换回一笔数目不小的彩礼,甚至还可以给哥哥换回一个称心如意的媳妇。这话是她在临睡前,听爹亲口和娘说的。于是,从那一刻起,她就下决心一定要活出个样来,让父母看看,特别是让奶奶明白,自己也是一个存在。想到这里,她的心突然疼了一下。那个炎热夏季的下午,哥哥急匆匆跑了进来喊着奶奶,告诉奶奶村里来了卖麻花的。奶奶笑了,抚抚哥哥的脑袋,不紧不慢地解开黑色的单裤,在贴腰的位置掏了半天,掏出来一个蓝色格子的花手绢包,一层层地打开,然后小心翼翼地捻出两张一毛钱,递给了哥哥。哥哥欢呼着蹦跳着跑出门外。她一直都站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奶奶把那蓝色格子的手绢小心翼翼地叠好,又放回腰间的小兜里,然后又去忙自己的事情去了,仿若,没有她的存在。
不久,哥哥拿着麻花一边吃一边笑着走进家门。她躲在门后偷偷地看着。家里的阿黄拼命扭着身子、摇着尾巴跟在哥哥后面。哥哥看了看阿黄,用手揪了一节麻花顺手扔给了阿黄。她用舌头舔了舔嘴唇,仿佛阿黄吞进嘴里的那节麻花进了自己的嘴一般。正当她微闭着眼睛,吞咽口水的时候,院子里传来娘的喊声:“死妮子,跑哪里去了?还不快点收拾柴禾,没看要下雨了吗?”那一年她只有十岁。
她经常躲到屋后坡上的一个小山沟里去哭,她希望自己能快点长大。她读完小学三年级就没有再去上学了,因为孩子们只能在村子里上到三年级。如果想继续念书,就要到离村子二十几里的大望村去,那里才可以念到小学毕业。那天晚上丁香很难过,难过得睡不着觉。她听到爹对娘说:“女娃就是赔钱货,长大了就要嫁人,念那么多书有啥用?还不如让她在家里帮你做些活计……”听到爹说的话,她默默地流了一夜的泪。
(二)
丁香扯了扯母亲给她做的花衬衣衣襟,脸上洋溢着一种由衷的幸福和喜悦,这是她有生以来最漂亮的一件衣服。虽然小时候过年的时候,妈妈也曾给她做过一两次新衣服,但那些衣服她感觉都不好看,那都是母亲买来廉价的粗布,请裁缝到家里缝的。因为耐磨,那些或灰或蓝或黑的颜色,她一直都不喜欢。而母亲给她做的这件花衬衣,白底起晴紫的花朵,她认识,那是她最喜欢的丁香花。
小时候,每次挨打后,她都会跑到后坡那沟沟里躲着。而就在那沟沟的乱石堆里,不知道什么时候钻出了一棵小树苗,那树苗的周围堆积了太多石块。于是,她每次来这沟里的时候,都会把小树苗周围的石头一块块地搬开,那个过程,就如同在搬走她心头的坏情绪和那些浓得化不开的委屈。而且,趁着父亲不注意的时候,她拿来了铁锨,一点一点地挖着周围的岩石缝间的土,给小树苗培上。在过去的岁月中,她希望它慢慢长大,无论有什么样的委屈与苦恼,都会偷偷地跑到后坡,和那株小树倾诉。直到后来,她问了新来到村里代课的陈骏老师,才知道,原来自己一直呵护的小树就是丁香树。
那时候,她总在忙完家务的时候,趁着去地里给猪割草的当儿,跑到学校那里去找陈俊老师。她喜欢听陈老师给她讲关于丁香的故事,她知道了世间还有五瓣丁香,而且谁要找到两朵五瓣依偎在一起的丁香,谁就会得到爱情与幸福。听着陈老师讲着关于丁香的传说,丁香心中充满了期许,她希望后坡沟里的那株丁香花绽放的时候,一定会是五瓣丁香。
丁香虽然觉得自己的命很苦,但对未来还是充满着希望。当一切因为一位不速之客的到来而被轻轻打碎的时候,她才有了些绝望。村里的王翠仙来到家里的那一刻,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谁都知道那丹凤眼、薄嘴唇的王翠仙是十里八村有名的媒婆,凭借一张能说会道的嘴,让自己家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当村子里还没有几家有砖房的时候,她的家里就盖起了锃明瓦亮的四间大砖房。
看着父亲笑眯眯地送走了王翠仙,丁香凭直觉感到等待她的一定没有好事,她默默地回自己的房间。父母房间的灯一直亮着,她知道他们一定是在商量什么事情,于是,她把门留了个缝隙,听到母亲仿佛在哭泣,又听到父亲愤怒地呵斥:“你哭个球,咱丁香嫁到孙家那是享福了!你看孙福财那老小子,这几年倒腾土特产赚了不少钱。咱们要是结了亲家,以后指不定可以沾多少光呢……”
孙福财因为头脑灵活,所以属于先富起来的一拨,或许是因为他的头脑太灵活,他家的儿子孙长乐就有些呆傻,还有癫痫病。丁香不敢往下想,她不相信自己的亲生父母会把自家闺女推进火坑。她听到母亲有些哽咽地说:“她爸,那孙家的儿子,不仅呆傻,还有癫痫……这不是害了咱的丁香吗?”
“老娘们就是头发长见识短!等丁香嫁过去,给孙家生个一儿半女的,孙家那么大的家业,不就都是咱丁香的了吗?”丁香听父亲打着如意算盘,一股怒气让她再无法忍耐下去,她推门就直接进了父母房间。
母亲桂枝看着女儿满脸愤怒地站在面前,她急忙上前拉了拉女儿的胳膊,眼神里流露出一种恐惧,她怕、她怕她爹因愤怒而打丁香。看着丁锦堂仍心平气和地坐在方桌前,往烟袋里装着旱烟,她一颗悬着的心才算放下。她拉着女儿的手告诉女儿,父母都是为了她好,希望她过上好日子。
丁香手里的拳头攥得“咯咯”直响,眼泪在眼圈直转。她微抬起的头,母亲怕她说出什么话而激怒父亲,用手一直拉着她。看着唯唯诺诺的母亲,她绝望了,一甩手,跑了出去,耳边传来父亲的怒骂声:“你看看,都是你惯的,还反了她?告诉你,你给我看好了,别让她乱跑,我都和孙家说好了,等到秋天,就把她嫁过去。”
听着父亲的骂声,丁香一直朝前跑,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一向视钱如命的父亲,竟舍得让母亲给自己做了件新衣服,原来是他们已经把自己许给了孙家,而且已经收下了彩礼,只等秋天的时候,把自己嫁过去。她觉得很委屈,又一次跑到后坡的沟里,趴在那棵已经有胳膊粗细的丁香树旁哭了起来。那一年,她只有十七岁。
(三)
丁香的突然离家出走,立刻让本来不是很大的献上村有了茶余饭后的议论话题。母亲桂枝则坐在院子里哭了三天,她既自责又无奈,如果自己能站出来替儿女说句话,女儿或许不会选择离家出走。丁锦堂则站在院子里,跳着脚骂桂枝:“都是你养的好闺女,整个一个白眼狼。”他在院子里踱来踱去,想着怎么和孙家说,孙家送来的彩礼钱,自己已经用了不少,如今竟要给人家退回去……这个败家的孩子,竟然没有任何征兆就这样跑了。
至于丁香去了哪里?献上村的村民有着不同的猜测,有人说丁香是和自己喜欢的人跑了;也有人说总看到丁香去北坡,是不是想不开,跳崖了;还有人猜测,丁香一定是在北坡那被人给拐走了……在人们的种种猜测中,只有母亲桂枝心里明白,自己的女儿绝对不会自杀或是被拐走,她是去追寻自己向往的生活去了。虽然一直很担心、很难过,但她觉得,这样也不错,至少不会和自己一样,自从嫁到丁家,就从来没有说话的份。
在献上村谁也不知道,其实丁香在出走前,偷偷去找过小学的老师陈俊,在她看来,陈老师不仅很有文化,而且又心眼好。于是,她在一个晚上偷偷地跑到陈俊老师那里,希望他可以帮忙救救她。陈俊是一个接受过正规教育的大学生,在学校的时候他就很热衷于公益事业,所以在毕业后,主动要求到边远山区支教三年。当他看到丁香那双祈求眼神的时候,他决定要帮助眼前这个才刚满十七岁的女孩。
丁香走之前还去过后坡的小山沟,她想再来看看那株丁香。此刻的丁香树已经开始打苞,但要绽放还要些时日。她拿出了自己系头发的一条红色发带,系在丁香的一根粗壮的枝丫上,告诉它,自己要走了,虽然她并不知道前面的路会怎样,但无论如何,自己也要出去闯闯。她不想和母亲一样,让泪水和忍让伴自己度过一生。
走在陌生城市的大街上,丁香手里攥着陈老师给他的一张纸条,上面有一个他写给她的电话号码。他说,到了城里就打这个电话,他的同学会帮助她。临走的时候,丁香特别想趴到陈老师怀里哭一场,但她又觉得不合适,所以最后还是忍住了。找到一家公用电话亭,她胆怯地看着看电话亭的胖女人问了一句:“我可以打电话吗?”胖女人用眼睛撇了她一眼,嘴里哼出一句:“是长途?还是本地电话?”丁香有些不知所措,于是把那电话号码递给了那正在嗑瓜子的胖女人,胖女人看了看电话号码告诉丁香:“打吧,两毛钱一分钟。”
电话那端传来悦耳的声音,那声音如百灵般婉转动听,丁香就没有听过这么好听的声音。她放下电话,站在电话亭外面等着陈俊老师的同学白茹来接她。丁香站在那看着街道上车水马龙的景象,心中充满了恐惧,十七岁的她从来没有离开过献上村,这是她第一次走出了大山,如果不是遇到收山货的好心人,她想自己就是走上三天三夜也走不到县城的。
远远地她看到街道的对面飘来一朵白云,那灵动飘逸的纱裙让她感觉对面来的仿佛一仙子,高高束起的马尾,一双水汪汪会说话的大眼睛,那青春的朝气与美丽的容颜让丁香觉得,走到眼前的白茹就如家里贴的那幅观音画像。当白茹伸出手来表示欢迎的时候,丁香却不知如何是好,看着她那手足无措的尴尬样儿,白茹笑了,你叫丁香是吧?我是陈俊的同学白茹。
那天丁香是在白茹的拉扯下,去了她的家。当到了她的家后,丁香才知道,白茹是一个人住在那里。因为白茹的母亲去了外地考察,所以,家中就白茹一个人在家。虽然丁香有些奇怪,难道白茹没有父亲吗?但她只是想想,因为她知道,如今自己在外面一定要多干活,少说话。
白茹是个很率真、单纯的女孩,整个晚上一直问着关于陈俊的话题。丁香能感觉得到,她是喜欢陈俊的,不然也不会陈俊的一个电话,就可以让这个从小在家娇生惯养的她,这样轻易地去管一个与自己不相关的人。丁香心里明白,但什么也没有问,只是把自己所知道的关于陈俊的事情告诉了她。换上白茹的睡裙,丁香站在镜子旁,她不敢直视镜子中的自己,因为那露着胳膊的睡裙,让她觉得有些夸张。看着她那腼腆的神情,白茹笑着告诉她,这样的裙子,即使在大街上,一样有人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