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大徕叔其人
　　 这个周末，我们一行六人在婆婆的率领下，浩浩荡荡回了一趟茶陵。我和爱人接受的任务很光荣，大徕叔儿子结婚，指名要我们俩接亲！虽然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接亲了，不过，没有哪一次接亲，让我有这样深刻的感触。
　　 下午吃过中饭，休息了一会儿，我们便开始出发。车子进入茶陵县城后，因为计划好要通过的那座桥正在大修，我们不得不绕了很大一个圈子，途中还停车问了七八次路，终于在下午五点时分赶到了大涞叔家。
　　 夕阳透过树梢，将灿烂和轻暖倾泻在前坪。门楣两侧，红红灯笼高高挂起，大红对联已经贴好，坪中央的桌椅已经准备停当，亲友们三三两两也已经入席，寒暄声四起……一切都是这么喜庆、热闹、祥和！
　　 最让我觉得惊异的是眼前这栋高高矗立的两层楼房！印象里，大涞叔家一直都是很贫穷的。零零碎碎听家人说过大俫叔的身世：父亲是老牌大学生，毕业于西南联大，也可谓是出身显赫，只可惜文革时被遣返回茶陵。后来因成份问题，加上个性里的迂腐、骨子里清高，不肯放下身段学人家去田间地头偷红薯拔白菜啥的好填饱肚子，一身肿得有些吓人，最后是活活饿死的。大俫叔两岁时，母亲就改嫁了，从此就没有再来看过他一次。他是奶奶一手带大的。没房子，就住在村里那座废弃的庵子里。那庵子又黑暗又潮湿又破旧，一老一小，靠四邻救济和乞讨生活，经常是有一顿没一顿的，一连饿上几天那也是常有的事……
　　 每次回茶陵，路过那座只剩残垣断壁的庵子，我都无法想象，当年生活在这样一个环境里的大俫叔，他的童年究竟会是一番啥光景？贫穷、饥饿、黑暗、孤寂，应该充盈着大俫叔所有的童年记忆吧？吃百家饭、穿百家衣的他，当年又是啥模样？
　　 因为长期生活在潮湿阴暗与村邻隔绝的庵子里，因为长年随奶奶四处乞讨，也因为长期处在别人鄙夷、厌弃的目光下，大徕叔几岁了还不会说话。就是现在，大俫叔也极少和村里人交流，性格固执得有些偏执，迂腐得有些不通情理，脾气敏感而火暴，一天到晚只知道埋头做事。记得我的公公在世时曾一心帮衬他，可是只要一提到大徕叔，对他为人处世方式和说过的一些话、做过的一些事，修养一向很好的公公也常常止不住要破口大骂“这个蠢家伙！”“这个蠢东西！”对于事情的来龙去脉我不是很清楚，但从这些嗔骂的话语里，我能读懂公公的爱之深恨之切，我也能感受到大徕叔的迂腐、不通世理如何让人生气，甚至远离。
　　 其实，公公病重时，在医院，我曾多次近距离打量过大俫叔。他除了衣着有些破旧，语言有些木讷，模样其实还是蛮俊的。大大的眼睛，黑汪汪亮晶晶的，就如一汪深潭。双眼皮，浓浓的眉毛，又粗又黑。厚嘴唇，鼻梁高挺，身材在他那个年龄段算得上是魁梧的，背虽有些驼，但一身肌肉厚实得很。说起话来虽有点吞吐和结巴，可底气十足，有磁性，也洪亮得很。他不开口说话时，还蛮有男人味的，乍一看，那沉默的稳重里，还是带点儿书卷气、有些儒雅味，静静坐着的他，俨然一中年帅哥形象，很有几分魅力。
　　 也许是关于他的迂腐的故事听得太多了吧，也许是他习惯了别人的忽略吧，我和爱人结婚都24年了，我真的搜索不出几次和大徕叔坐在一起，安安静静地说说话、聊聊家常的记忆。算上这次，我这是第二次来他家。依稀记得，第一次来大徕叔家是有一年清明，趁着回茶陵扫墓的机会，送了一大包旧衣物给他。那次，我只是站在堂屋里，和他说了几句话，就匆匆随车赶回炎陵了。
　　 以往，他每次来炎陵看婆婆公公，都是坐在客厅一隅，不言不语，即使偶尔说几句，也被公公呵斥。我想和他寒暄几句，也回回被婆婆提醒：“你和他说什么啰？他啥也不懂。”所有关于大徕叔的记忆，都是他讪讪地笑着，讪讪地坐在一隅，讪讪地静默着，或讪讪地抽着烟，讪讪地喝着茶，或讪讪地闷头喝着酒，神情却又是那样自然而坦然。
　　
　　 2.接亲记忆
　　 大概因为周日的日子特别好吧，村里还有一位逝者也是这天出殡，墓地就在大俫叔屋后的山上。出殡的队伍，必须要从大俫叔屋角右边的这条山路经过。于是，为了避免这一白一红的喜事相冲，经两家“商量”后，女方发亲的时间被定在了凌晨四点，也就是说，大徕叔家接亲的人，三点多就得出发。好在女方家也是本村的，相去也不远，又好在大俫叔的意识里没那多穷讲究。同时，我们家族一些有出息的亲戚们，对他现在的处境，和在本地的社会地位，也没能给出更好的建议，想出更好的解决办法。于是，我和老公才有了这一次最独特的接亲记忆！
　　 为了圆满完成这次的接亲任务，我将手机闹铃调到次日凌晨3:00。晚上才七点多我就上床睡觉了。知道我们要来，婶婶早就将床晒好了，换上全新的铺盖。那一晚，我睡得特别香甜。
　　 凌晨两点，我就被楼下叮叮当当的的声音吵醒了，原来大俫叔、婶婶他们早就起床开始了准备。等到三点我们下楼时，婶婶早已将红红的喜烛点燃，在堂屋神龛上插好。大徕叔也早早地烧好了香，祭过天地神后，插在门前的矮墙上。坪里、堂屋也被大徕叔的女儿打扫得干干净净。家里仅有的三个热水瓶，也都装满了开水。虽说安排我们负责接亲，其实那天凌晨是堂弟一个人拎着礼品，坐着车去了女方家的，我们只是负责把新媳妇从车上迎进家门就算完成任务。
　　 去接亲的车子，一开出前坪，婶婶就一再叮嘱我，等下新娘进屋时要记得“撒米”。“为啥要撒米？有啥说法吗？这米咋撒？”对于这些乡俗，一窍不通的我有些犯晕。
　　 “老辈传下来的规矩，就是把一切邪气佞怪砸走，再把喜气、吉祥、富贵迎进门，总之就是辟邪迎吉的意思。记住，你抓起一把米，朝新娘伞上抛撒过去，一定记得不要让米挨着新娘。然后再把剩下的米扔进堂屋。你也要注意，不要让新娘抛出的米沾到你的身上。还有，接过新娘手里的伞时，要侧着身子，因为新娘怀孕了，怕对你不好！”婶婶是老高中生，有文化，说出的话都文绉绉的。听着这些细心的叮嘱，感受着发自内心的暖暖的关怀，我心里满满的都是感动。同时，又觉得很奇怪，精明能干有文化的婶子，当年咋会嫁给俺这木讷，性格孤僻得有些不近人情的大徕叔呢？
　　 四点多一点，接亲的车子就驶回了前坪。婶婶立马闪身，躲进老屋里坐着。因为这儿的老规矩是，儿子结婚这天，婆婆如果和媳妇打了照面，婚后就会拌嘴。所以，在农村，很多厉害的婆婆，在新媳妇进门时往往会选择站在大门正上方的楼上，寓意从此把新媳妇踩在了脚下。那新媳妇也会不甘示弱地在进门的一瞬间，用力在门槛上踩上一脚，以此来回应厉害婆婆的“踩”。新媳妇进门时，婶婶不但自己躲闪进屋，还把堂妹也叫进了房，不许她和新娘照面，免得婚后姑嫂间不和。吃早饭时，婶婶是这么悄悄跟我说的：
　　 “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将来还要靠他送终的，我不躲着儿媳妇，谁躲？”婶婶朴实的话语真的让人感动。
　　 “快来帮忙搬嫁妆。”大徕叔在招呼着。于是，我和爱人忙着将送亲车上的铺盖拎上二楼的新房里，快手快脚铺好床。我不会说那些小说电视里的吉祥话，只是默默地在心里念叨着，祝福他们恩恩爱爱、白头偕老、早生贵子、平平安安！然后又急急忙忙下楼，一左一右在大门内站好。
　　 吉时到！大俫叔点燃了鞭炮，那烟花一颗一颗冲向晨曦微现的空中，烟花璀璨里，新娘从接亲车里下来。按照婶婶嘱托的那样，我小心翼翼地撒完米，侧身接过新娘手里的伞，老公也按照习俗接过新郎手里的伞，我们把这对新人送进了刚铺好了床的新房。前后不到十分钟！我们的接亲任务就算完成了！整个过程，除了新人，就两个司机，媒婆、大俫叔、我和老公在场。新人进屋坐好后，这个时候，堂妹才被允许端着洗脸水进房，伺候新嫂子洗脸。然后给哥哥、嫂子上茶……这打洗脸水和铺床都是有红包的。钱不是很多，20——60元不等，随主家的客气。
　　
　　 3.乡村即景
　　 接完亲，大家就围坐在煤火边，陪媒婆天南地北地聊着天。天刚一放亮，我就拉着老公去田野间散步了。在全国有20多个省市蒙受雾霾肆虐之苦时，远离城市的乡下却是另一番景象：晨雾笼罩下，冬日里的乡村宁静而富有诗意。一畦一畦的油菜绿油油的，青得逼人眼底；露珠儿缀在稻田里新长出的草尖上，映入眼帘，呈现出一片晶莹的世界；北方已经雪花飘飞，而江南的冬天，依然生机一片！一丛鬼针刺，长在一大片枯草间，黄蕊白花。栋栋楼房在雾里若隐若现，连接着远山，此起彼伏的鸟鸣，远远近近的鸡啼犬吠……一切一切都让人心旷神怡！
　　 眼前的乡村，可以解读为宁静、空旷、清新和诗意，或者，也可以解读为贫穷、落后、萧条和劳累。因为世界永远是以一种客观存在进入我们视线里的，只是在经过我们个体思想的过滤，被烙上了不同的解读的印记。其实，它始终是同一个它，真实，客观，不同的是我们赏景的心情和处在景色那一刻的心境！
　　 来之前婆婆说过，这次回茶陵还要去爷爷墓地看看。所以我和老公走了一段路，看看天色已近早餐时间，便敲开乡间一家小店，买了钱纸、香烛、鞭炮，急着往回赶了。刚回到大徕叔家，婆婆、妹妹、妹夫、姐夫，他们四个也从借宿的亲戚家赶来了。
　　 吃过早饭，离正餐开席还有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婆婆提议先去墓地，这样，下午就可以早些赶回炎陵。
　　 夫家在这里是大姓，家族比较显赫，每次随婆婆回茶陵，走几步就能遇见本家亲戚，就得停下来寒暄几句。也因为亲戚多，辈分也就让人觉得有些难记难分。一路上，婆婆叫我喊他什么，我就甜甜亮亮地上前叫一声，然后陪他们唠嗑，竖起耳朵倾听着他们诉说的那些久远而真实的家族故事。所以，每次回茶陵，我都是欣喜而兴奋的。
　　 因为长了一双不安分的眼睛，也因为这乡村美景实在诱人，一次短暂出行，给我带来了很多惊喜，我拿出相机不停地拍照着。那些偷偷从松针下冒出头的牛肝菌这儿一朵，那儿一丛，满山都是。走几步，一个低头间就能觅着它们的身影；一次弯腰，就能采到一大捧。因为担心地域不同而有毒，家人一致反对我把它们带回家。我想尽兴捡蘑菇的计划只能放弃。走出了很远，对那一片松林，我依然不时回头，失落里更多的是恋恋不舍。然而也只是一会儿，我随即在前行的路上又找到了另一种快乐。道路两旁尽是那些叫金樱子和“猫奶子”的野果，尽管时过境迁，嚼在嘴里早不是童年那个味儿，毕竟慰藉了一种久远的思念。所有的一切，在我的眼里，都是那么的美好，就连脚下的黄泥路，踩上去也是那么松软……
　　 马路旁一溜漂亮的别墅，都是堂叔们的房子，婆婆他们昨晚就是住在这些叔叔家里的。一楼净高3.9米，这是城里的人们没法想象的高大和宽敞！站在堂叔叔家楼房前，老公得瑟得起劲，让我给他照了一张又一张……
　　 走走停停间，我们到了爷爷的墓地，开始祭拜。燃香，点蜡烛，烧纸钱，稽首，作揖，跪拜……此刻的静默，是一种源于血脉传承的纪念。很喜欢站立在墓前的感觉，再多的喧嚣、浮躁、迷离和人性的弱点，在这一刻都回归平伏和理性。站在半山腰，放眼望去，随处可见一座座自家新建的楼房，如华丽的城堡，高大坚固。
　　 与这个美丽情景不协调的是，这些华丽高大楼房里进进出出的都是老人和孩童们。大徕叔说，这次完婚后第四天，他的儿子，我们的堂弟也要继续南下去广东打工了。那一刻，我真的没法说清对“留守”这个词的全部感受。我说不清“留守”到底是一个怎样的词？它是如此充满希望，又是这般无奈和辛酸？留守，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它是如此充盈着自豪，又是这般漾满泪滴和隐痛？留守，到底是一道怎样的风景，它让游子如此神牵梦绕、牵肠挂肚，又让他们狠心抛下白发双亲、嗷嗷幼儿，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出家门？留守，到底是一个种啥滋味？掺杂着悲喜、哭笑、聚散、恋恋不舍和义无反顾等百味？
　　 看着那些在乡间路上蹒跚而过有些佝偻的身影，我有些恍惚了，若干年后，等儿子在远方城市功成名就时，已经老了的，守着老宅的我们算不算留守大军里的一员？
　　
　　 4.茶陵米糊
　　 茶陵米糊，一道红白喜事都要上桌的地方菜。别看它其貌不扬，那味道可真的不是一般的鲜美。我迫不及待地缠着大徕叔讨教起这米糊的做法。
　　 “熬制高汤很重要，我们大多是用煮过肉的汤熬制。”大徕叔尽自己最大的表达能力，为我讲解着米糊的制作，“你想，谁家红白喜事不得摆这么多桌酒菜呀，那得要用多少肉呀，所以那汤才叫浓呀……”
　　 见我这般上心讨教，大家也渐渐围在大徕叔和我身边，七嘴八舌地为我讲起他们制作米糊的要点和各自的秘招来。
　　 “还要将鸡肝切成细丁，把鸡蛋打碎搅拌备用。”
　　 “对了，还要准备好姜末、葱花、胡椒粉。”
　　 “高汤微热时就把米粉和鸡肝丁倒入锅里，不停地搅拌。一刻也不能停，熬多久就搅拌多久，最后慢慢倒入蛋汁。记住，一定要一边倒，一边搅拌，这样蛋花才又细又好看，入口滑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