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晚霞醒过来的时候，已是黄昏。她费力地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一面只剩下“独立连”三个半拉字的残破红旗，在风中猎猎飘扬。瞧着那旗帜，她的心里感觉十分温暖，嘴边露出一抹微笑。她移动了下身子，试图爬起来，然而腰部、腿上和肩上传来的疼痛迫使她不得不停下来。她伸手向那些疼痛的地方摸去，感觉手上黏黏糊糊的。晚霞知道，那是血液混合着泥土凝固了。“哎呀，这是怎么了？咋流这么多血？快点过来，妈妈给你消消毒。”晚霞的耳畔又响起来妈妈的惊呼声。那次是因为什么受伤了呢？哦，想起来了，好像是背着妈妈自己打苹果皮，不小心用刀在手上划了一个小口子。她眯起眼睛，看着眼前不远处刚刚熄灭的一缕浓烟又想到，假如妈妈看到自己这个血糊糊的样子，不吓晕了才怪呢！晚霞苦笑了一下，又动了一下发麻的身子，牵扯到了伤口，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凉气，皱了皱眉。她喘息了好一阵子，强忍着疼痛慢慢向那面迎风招展的旗帜爬去。如此歇一会儿爬一会儿，晚霞费了好大的劲才到了旗帜那儿。
　　 “连长，春秀姐……”晚霞终于明白那面军旗为什么立在那里不倒，原来是连长和春秀姐，一个半跪在那里，一个趴在那里，四只手合力死死地攥着旗杆呢！晚霞的眸子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她喘着粗气要去掰开那两双手，然而惊奇的是当她刚刚碰到连长的手时，她们的手竟然松开了，连长的身躯忽然倒了下去。晚霞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在心里默念道：“放心吧，连长，人在红旗在！”然后向红旗庄严地行了军礼，接着把那面残缺不全的红旗撤下来，很认真地叠整齐了，揣在怀里。
　　 晚霞爬到连长身旁，很小心地用衣袖揩拭着连长面容上的灰尘，自言自语道：“连长，你的皮肤还是那么好。”
　　 “不行啊，老了，比不得你们年轻人啦！”晚霞感觉连长的嘴巴在动，她仔细揉揉眼睛，天啦，是连长在说话。
　　 “连长，连长，你没死啊！”晚霞惊喜万分。
　　 “嘿！你这孩子，我好好的，怎么会死呢？”连长王玉芳笑着刮了一下她的小鼻子。
　　 “呜呜……连长，她们、她们都不在了……呜呜……”晚霞忽然大声哭了起来。
　　 “谁啊？谁不在了？这不都在嘛！晚霞，你这是怎么啦？”连长拍拍晚霞的肩头，向周围一指：“瞧，她们都在啊，春秀、余梅、张兰、小李、九妹、娟子等等，一个也不少啊。”
　　 晚霞闻言疑惑的抬头向四周望去，呀，可不是嘛，大家都在，真的是一个不少呢。“嘻嘻！”她转而破啼一笑，很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这时候，猎户出身的九妹走过来，拉着晚霞的手臂：“晚霞姐，日寇的寇字怎么写啊？我老是写不好，你教教我呗！”
　　 还没等晚霞说话，一旁的余梅也忙走过来大声说：“晚霞妹妹，我也写不好呢，你也教教我。”
　　 “还有我、还有我……”小李和张兰也带人一起喊道。
　　 “嘿！晚霞这个孩子，还行，真不错。蛮像那么回事啊！”春秀笑着对连长王玉芳说道。
　　 “春秀，你不知道吧？晚霞是省大学文学院的高材生，一会儿让她给你作首诗词瞧瞧，小女子当真不简单呢！也不次于你这个名牌大学毕业的高才生。”连长瞧着众星捧月般的晚霞，对春秀轻声说道。
　　 “连长，你说我就不明白了，晚霞家是书香门第，又留校任教了，那么好的工作不干了，怎么想起来投笔从戎了？”春秀疑惑地又问道。
　　 “还不是因为日本鬼子滥杀无辜，她们女中几个学生被日本人扣上抗日分子罪名枪杀了。晚霞很是气愤很伤心，她认为没有良好的和平环境，是无法做学问的。还有啊，就是学校开日语课，不让说国语。你想啊，作为一个中国国语教师，这意味着什么？于是，决定投笔从戎，参加了地下抗日组织，前不久才分到咱们女子独立连。”连长回答。
　　 “哦，是这样啊，那我去试试她的才学。”春秀说完，走了过去。
　　 王玉芳在她身后笑着说道：“我来做裁判，看看二位才女谁厉害！”
　　 “咳咳咳！我说姐妹们，静一静，静一静……”连长挥舞着手臂说道，“大家先静下来，看咱们连两位大才女给咱们对诗好不好？”
　　 “好呀！”大家齐声说好，啪啪啪鼓起掌来。
　　 “你们谁先来啊？”连长又问。
　　 “我先来，晚霞妹妹续，如何？”春秀征询问道。
　　 “嗯，好的。春秀姐，请吧！”晚霞笑眯眯回答。
　　 “仔细听啊，张口就来……饮马渡秋水，水寒风似刀。”春秀瞧着晚霞。
　　 晚霞轻轻一笑，抑扬顿挫续道：“平沙日未没，黯黯见林洮。”
　　 春秀点点头：“嗯，续的不错。”
　　 九妹这时候悄悄问道：“玉芳姐，她们对的诗是谁写的？”
　　 “这是王昌龄的《塞下曲》。”王玉芳悄声回答。
　　 “哦，王昌龄是哪个部队的？我想认识一下他。”九妹抬起脸天真的问。
　　 “啊？九妹呀……”王玉芳想笑，但是忽然间捂住嘴咽了回去，因为她猛地想到，九妹从小在山林长大，没念过书，自然不会知道王昌龄是谁啊？
　　 九妹呢看着连长，还可怜巴巴地等着连长回答。
　　 “九妹呀，等我有空了，好好给你讲讲。咱先听她们对诗呀。”连长赶忙回答。
　　 “晚霞妹妹，该你说了，我来续。”春秀又说道。
　　 晚霞仍然是笑眯眯地点头，随后吟道：“大漠风尘日色昏，红旗半卷出辕门。”
　　 “前军夜战洮河北，已报生擒吐谷浑。”春秀连忙续了后两句。
　　 “春秀、晚霞，你们自创一首如何？大家说，好不好？”娟子大声提议道。
　　 “好！”众人齐声叫好。
　　 春秀沉吟了一下道：“飞骑红妆雪刃流烟，苍穹舞剑，一腔忠心月下影。”
　　 晚霞春秀也不含糊，略一思索续道：“潇潇雨歇怒发冲冠，朔风战袍卷，三尺龙泉壁上鸣。”
　　 “飞骑红妆雪刃流烟，苍穹舞剑，一腔忠心月下影。潇潇雨歇怒发冲冠，朔风战袍卷，三尺龙泉壁上鸣。好，好词，大气、洒脱、边塞气息浓厚，颇有昌龄遗风啊！哈哈哈……”随着一声豪爽的笑声传来，走过来几位军人，为首那个儒将风度的中年男人，正是八路军一零八师师长楚智博。
　　 “首长好！”大家连忙立正行军礼。
　　 “同志们好！”楚智博回礼。
　　 “楚师长，咱们师真是藏龙卧虎啊，没想到这儿还藏着两位大才女啊！应该优先分配给我们宣传部呀！”宣传部李部长推了推眼镜说道。
　　 “李部长，这个我不也是刚知道嘛。行，等打完仗就把他们分到宣传部去。不过呢……”楚智博的话还没说完，李部长赶紧抢过去话头问道：“不过什么？”
　　 “不过，你要先问问人家愿不愿意啊！”楚智博轻笑道。
　　 “报告首长，我不去宣传部。”春秀马上大声说道。
　　 “报告师长，我也不去。”晚霞随后跟着说。
　　 “看看，李部长，不是我不让去，是人家不爱去。”楚智博回头笑着对李部长说。
　　 “师长……”李部长还想说什么，楚智博对他一摆手：“老李，这件事以后再说吧！”
　　 李部长摇摇头不说话了。
　　 “王连长，你过来一下，我找你有事情要谈。”楚智博冲连长一摆手。
　　 初夏的季节，芳草碧绿，野花遍地。师长楚智博与王连长并肩而行，且走且停。微风柔柔地吹拂着面庞，几只五彩蝶儿在他们身旁飞舞。王连长好奇地伸出手去，竟然有一只粉色的蝴蝶落在了她的掌心。楚智博小心翼翼地探出手，试图想捉住它。然而，那只蝶儿一振翅膀，悄然地飞走了。
　　 “哎呀，师长，看看，你把它吓跑了。”王玉芳跺着脚娇嗔道。
　　 楚智博挠挠头，嘿嘿傻笑着。天，这哪里是让日本鬼子闻风丧胆的将军啊？分明是个文弱书生嘛！
　　 “原来，不光是日本鬼子怕你，连蝴蝶都怕呢！”王玉芳接着又说。
　　 “这是为什么呢？”楚智博歪着头问道。
　　 “因为师长的身上带着一股杀气。”王玉芳狡黠地眨眨眼。
　　 “你呀，哈！越来越坏了——好了，好了，玉芳，咱们言归正传吧！师部将这个艰巨的任务交给你们独立连，有困难吗？”楚智博正色问道。
　　 王玉芳摇摇头：“没有困难，有困难我们自己会克服。”
　　 “知道为什么让你们独立连来执行这个断后任务吗？”楚智博又问。
　　 王玉芳弯下腰，采了一朵蓝色的野花回答：“当然知道，是为了迷惑敌人，以为主力在我们这儿，牵制敌人的主力，然后咱们真正的主力迅速合围，完成总攻计划。师长，我说的对吗？”
　　 “嗯，你说的很对——王连长，一定要完成任务，有信心吗？”楚智博沉声问道。
　　 “放心吧，师长！独立连又不是第一次执行这样的任务。”王玉芳连长的目光坚定而深邃。
　　
　　 （二）
　　 凌晨四点，战斗终于打响了。一阵排炮施虐之后，掀起铁帽山阵地片片尘土，断裂的树枝和草皮燃烧着，仿佛天女散花被抛向空中。霎时间，滚滚的浓烟和刺眼的火光封锁了人们的视线。脚下的大地在巨响中抖动，爆炸仍然在继续，不断地有人倒下去。突然，一发炮弹呼啸而来，余梅尖声喊道：“连长，小心！”说时迟那时快，她猛扑过去，将连长压在身下。只听得“轰”的一声巨响，炮弹在离她们不远处爆炸开花，掀起的尘土仿若下了一场土雨。王连长在余梅身下推了推她，竟然没有动静。心中蓦地一惊，连忙起来仔细一瞧，余梅的头顶有血流下来。“余梅，余梅……”王连长大声呼唤，接着抬头沙哑地喊道：“卫生员，卫生员，娟子，娟子……”
　　 “到！”从左侧浓烟中迅速奔跑过来一条人影，那不是别人，正是背着药箱的卫生员娟子。
　　 “娟子，快，快，余梅受伤了。”王连长说着将余梅交给娟子，转身一阵射击，打死几个偷偷摸上来的鬼子。那一旁的春秀，眼睛里喷射着怒火，机枪哒哒哒地猛烈扫射，只见成片成片的敌人中弹倒下。离她不远处的晚霞，奋力地投掷着手榴弹。紧挨着她的神枪手九妹，长枪弹无虚发，子弹在鬼子头上开花，一朵朵的鲜亮血红。张兰和小李趴在掩体上，不断地拉动着枪栓，认真地开枪射击着。
　　 战役打到黄昏，整个女子独立连只剩下不到十八个人，打退了鬼子十几次的进攻。指挥这场战役的大佐版本太郎，被自己的上司佐佐木骂了个狗血淋头。当版本太郎从望远镜里看到，阻止自己军队前进的竟是女人时，又羞又气，急忙下令重新调整队伍，组织了一次最强有力的攻击。
　　 霎时间，排炮山炮发出的炮弹，毫不留情地倾泻在阵地上。轻重机枪也疯狂地喷射着火舌，只见许多爆炸开的黑烟和火光，随风东倒西歪的。阵地上到处都是被炮弹炸断的树枝和一个个弹坑，直入鼻孔的是那呛人的浓烈的火药味。女子独立连剩下的八个人还在那里沉着冷静地射击着，此时此刻弹药渐渐地减少。连长嘱咐大家节约子弹，等敌人离近了再打。突然，那一面迎风招展的红旗蓦地晃了一晃，正在慢慢倒下去。张兰偶尔一抬头瞧见了，她来不及思索，急忙奔了过去。此时，刚好一发炮弹呼啸着在她身旁爆炸……
　　 “兰姐……”小李一面惊呼一面也跑过去，突然，一颗流弹击中她的后心，小李的身子滞了滞，慢慢地倒了下去。春秀见此情景，打出去最后一梭子弹，抱起机枪在唇边吻了吻，然后在一块大石头上狠狠砸去。枪，立刻被毁坏了，散碎的零件在那里无奈的看着她呻吟。春秀轻轻叹息一声，拾了一块机枪零件揣在怀里，随后急忙撤 转身形向红旗奔去。
　　 “哒哒哒……”突然一阵机枪扫过来，春秀哎呦一声扑倒在地上，原来是腿部中弹了。血，涌了出来，立刻染红了身旁的绿草。春秀咬咬牙，拖着那条一直在泊泊流血的伤腿，向前慢慢爬去。一米，两米……春秀终于爬到了红旗那里，她的脸上露出笑意，用手和脖颈握住旗杆让它站了起来。然而，又一颗罪恶的子弹定格了春秀的笑容。
　　 “春秀……”王连长悲怆地喊着，射出去最后一发子弹，然后快速地毁坏了枪支，也奔到红旗旁，扶住摇摇欲坠的红旗，突然半跪在那里凝固了永恒。
　　 敌人的炮火那是那样猛烈的炮击着，与机枪交织成一片火网，大批鬼子在烟雾的掩护下，弯着腰端着枪冲了上来。晚霞受伤被炮弹震晕了，余梅和娟子身中数弹倒在晚霞的身上，三个人被炮弹掀起的尘土埋起来。九妹将仅有的一颗手榴弹握在手里，扣好了拉环。她站在那里，仿佛一座威严的神女雕像，怒视着敌人。
　　 “花姑娘的有，哈哈哈……”鬼子们大声狂笑着。
　　 “抓活的！哈哈哈，她的子弹的没有了。”鬼子们七嘴八舌的议论着，慢慢包抄过来。
　　 突然一声巨响，十几个鬼子被炸飞了，狠狠地抛向半空，残肢断臂混合着尘土四散开来，落在了直径半公里的地上，仿佛下了一场别开生面的雨……
　　
　　 （三）
　　 晚霞再次苏醒过来的时候，是第二天黄昏，她慢慢抬起头，发现自己的手竟然还在连长僵硬的面容上。天，连长没说话呀，原来原来是……
　　 晚霞忽然间没有了眼泪，她的心里只有怒火在燃烧。此时，她慢慢地尝试着站起来，拿起一根枯树枝拄着，东看看西瞧瞧，终于在一个炮弹坑里寻到了药箱。晚霞的心中暗喜，忙打开卫生箱，拿出消毒水绷带什么的包扎自己的伤口，一切处理妥当。她在那儿边干边想：自己有伤，也没有工具，只好就地简单的掩埋战友的遗体。等干完了这一切，汗水已经湿透了衣衫。晚霞喘着粗气坐下歇息一会儿，抬头瞧瞧已是满天星斗。远处传来了密集的枪声，她心中一喜，站起身来，眼含热泪，喃喃地说：“战友们，姐妹们，你们听，那是我们的大部队跟小鬼子交上火了，我们胜利完成了任务。连长、春秀姐、余梅、张兰、小李、九妹、娟子……你们倒是睁开眼睛看看啊，看看我们的大部队是如何把这些小鬼子消灭的……”她嘶哑的声音回旋在山谷里，响彻在阵地上空。
　　 良久，她向那些英勇牺牲的战友们敬了一个庄严的军礼，最后一瘸一拐地消失在夜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