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让儿子回去交农村合作医疗费，本来是要他住一天的，可晚上八点，他竟然跑回来了。
　　 我和妻很是愠怒，问他为甚不住一夜。儿子说，奶奶也不在了，四爹也不在了，住哪儿？我说住你文社爹家嘛，他是跟老子光屁股长大的呀！儿子恼了，说以后回家的事别再打发他去办，谁也认不得，别扭死人。我沉默片刻又问，就没去看看你奶奶的院子？儿子没好气地说：院门用铁丝摽着，就在院门跟前往里暸了暸，好像咱那厢的一眼玻璃烂了……
　　 我心里突然一阵惆怅。我知道，人是院子的灵魂，人一旦离开了，院子会像人的尸体一样迅速烂掉。我想用不了三五年，这处院子恐怕就一堆废墟了。
　　 就是这老院子里，我父亲他们兄弟姊妹八个一个个的长大了，一个个的成家了；还是这老院子里，我们兄弟姊妹八个一个个的长大了，一个个的成家了。这院子像一根透明的线，牵着多少回不去的光阴，见不着的亲人……我实在不敢想象有一天它坍塌或消失掉！
　　 还小的时候就听我奶奶说，我们村以前是荒野之地，长着一人多高的芦草，狐狸、狼、蛇，这些我们见不到了的野物，那会儿时常现身。我曾曾爷爷那一辈叔伯弟兄六个，走西口从府谷来到这里落了脚，从当时拥有土地的蒙古王爷那里买块地，铲倒芦草，盖起几座茅棚。然后烧荒、开垦、种植，秋收后他们才赶着辘辘车回府谷。几年营生后举家迁来，渐渐的近亲带远戚，形成我们村最初的雏形。
　　 我奶奶说那时的院落哪有院墙呀，你觉得哪儿是你的院子哪儿就是你的，地方太宽展了。所以，她提起这个话题就忍不住愤懑：前院康金娥家没良心。因为她家的院子原本是我家的场面，我奶奶说她家的子女个个有出挑，就因为我家把场面让给了她家。场面是宝地呀，可她家不但不领情，还老跟我家生事……
　　 我对我懂事以前老院子的状况及变迁，很模糊，但懂事后对院子的记忆和情感任时光是把锉刀都磨不去。
　　 老院子重盖了三次正房，第一次是我十三岁那年。我至今记得压绽那天晚上，是我们邻村放映的《少林寺》，让我忘了一整天的劳累。最头疼的是房檐屋角、羊栏猪圈经不起风吹日晒，总是这个塌了那个破，每年放暑假，我和我哥就得跟着父亲做泥水营生。看着别的孩子逍遥自在的，我真是丧气，又不敢让父亲看出自己的情绪，直盼着能有个法子，让修补好的东西倒塌不了。我想父亲可能也厌烦了泥水营生，有一年带着我们用半干的泥一层一层地起院墙，虽费了些事，可这堵院墙到现在还好好的，每次回家一见到它，就特亲切，像老伙伴似的。
　　 这堵院墙里除了住人的正房，其他简陋设施还是三五年一换，换着换着，少年就换成了青年。只是近六七年没再发生变化，因为父亲老得上不了墙了……
　　 这让我不由得想起老院子里的树。先是六七棵沙枣树，和我的记忆一起长着。最西边的那棵“老龙弯”结的沙枣最甜，年年我们都要摘下来分送给亲戚邻居们尝鲜，剩下的存起来吃。而看护它不让人偷，也是我们这些孩子最操心的事，为此我没少和别的孩子争吵打架，惹得父亲生气。以至和善的父亲为了避免邻里结怨忍痛砍倒了沙枣树，改种杨树。虽然遗憾，但种杨树的时候我还是挺开心，跟父亲一起挖坑、栽苗、垒堰子，轮流从机井里打水浇灌我们的“树地”。
　　 第二年有四分之一的杨树没成活，父亲说来年活了的杨树，只要好好务弄，就再也不会死了。果然，第三年，院子里就起了一片小树林。我记得当时有篇课文里说斑鸠在树林里的叫声极好听，心里盼望着能有只斑鸠光顾我家的树林。我天天去看，麻雀来了，喜鹊也来了，终于有一天等到一只漂亮的小鸟在林间鸣啭，引得村里的人都来看稀奇。有认得的人说，那是只黄鹂鸟。
　　 杨树长到了碗口粗，父亲砍伐了一些做椽子。后来，只留了三棵杨树，那是我们村最高的三颗树，我七爹那么长的胳膊，刚好抱住一棵的腰。每逢早晚，浓密的枝柯之间鸟雀喧腾；每遇盛夏，农闲的父母亲就和左邻右舍在树下乘凉、唠家常；孩子们聚集在树荫里笑闹……其实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并不复杂，泥土的厚重造就了农人纯朴的性格和简单的生活吧。
　　 简单、纯朴了，快乐就多。老院子和周围的邻里没有太清楚的界限，大情小况一知百知，招呼一声全村相助。各家有红、白事宴更不分彼此，互相借屋的、借人的、借物的，几家院子同时人来人往，嘈嘈杂杂。是呀，农村操办事宴即使是白事宴也轰轰烈烈：要听鼓匠，听讨吃子说快板……何况红事宴。老院子和它的左邻右舍们就这样你帮我，我帮你，埋了老人，嫁了姑娘，娶了媳妇。帮来帮去的，我也成家立业了，儿子在这里呱呱坠地，他的襁褓就埋在我那厢的门槛下，意为顶门立户。
　　 老院子留给我太多太多念想，母亲拉长声嗓的呼唤、唠唠叨叨的叮嘱还在耳边回旋，土坯厨房飘出的饭菜香至今诱人……我忘不了母亲做的格锅面、油烙饼炒鸡蛋、鸡肉蘸糕。吃完了抹一把嘴听走亲戚的客人围坐炕桌边说东道西；忘不了年夜时帮父亲点燃接神的火堆，再爬到屋顶远眺漫天繁星和村子里的灯火混成一片；我忘不了已经作古的三个姨娘和姑姑给我讲的那些个新鲜故事；忘不了老院子角角落落散发的乡土气息。
　　 如今，别说一起生活过的乡亲各自走散，一母同胞的兄弟姊妹们也散向四方。可我心底下魂牵梦绕的地方只有一个，只要想起老院子，就会想起曾经亲人们热切的倚门相望和不舍的十八相送……我的眼眶就热了。我知道别处再好也好不过我家的老院子，只有坐在母亲的热炕头上，兄弟姊妹团团围住那张老炕桌，我才会安然。只有看见我那些个三爷爷、四奶奶、五婶六叔在眼前来来去去，听到比我大出好多岁的人用乡音称呼我为爹爹，心才能踏实。
　　 这就是乡愁吗？让人心时不时的酸疼。
　　 又快到年关了，母亲会回到老院子里过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