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徐木阳做梦也没想到，他会跟着老实巴交的邻居老张一起，变成了新闻媒体上口诛笔伐的钉子户。一想到这糟心的事儿，才六点钟他就睡不着了，翻身爬起了床。一瞅床边的老伴，老伴还在酣睡。浑然不觉半夜有人隔墙扔砖砸玻璃的举动——这个瓜婆娘，好像啥子事都不晓得操心。徐木阳叹了一口气，这屋里要不是他徐木阳一手撑着，能这么风生水起吗？
　　 当初咋就看上她了，真是活见鬼了。
　　 按照往常的惯例，徐木阳先泡了杯普洱茶放在桌子上，然后才去卫生间洗了把脸，顺便把新陈代谢问题也一并解决了。
　　 唉，到了如今这个岁数，还真是有点青黄不接的感觉。徐木阳想，当年顺风都能尿十丈，如今一个搞得不好，就尿湿了自己的鞋。这人呐，什么都可以不服，可以不服天王老子管，却不能不服阎王老子收。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到头来，自己却还是输在了自己手里。
　　 徐木阳尽量不去往老的方面想，因为他还要赡养老父亲跟老母亲，椿萱尚在，他是不敢言老的。可徐木阳的房子却有些年头了，当然了，也不是他一家的房子有年头，整个汉阳老街上的房子都有年头了，别的不说了，单单街头的那座天主堂，民国时期就有了吧。现在隐隐听到了风声，说是这一块全部都要拆，听到这个消息，徐木阳是坐不住了。有事没事，天天往街道办事处那边跑着，这劲头，比当初给儿子徐子明说媒时还要勤。
　　 隔了半个多月，政策终于下来了，就一个字：“拆！”
　　 大拆才能大建，大破才能大立。但徐木阳压根儿就不乐意，别人都拿了拆迁款，遵照协议乖乖地迁了出去，他还一如既往地喝茶练剑逛花鸟市场。老街的广场在施工，徐木阳练太极的剑就只好搁在了屋里，最后彻底没得逛了，因为花鸟市场也被拆掉了。
　　 “这帮龟孙子，坏了风水，迟早是要倒霉的！”
　　 徐木阳遥望着一时间灰飞烟灭的花鸟市场，如今站在“遗址”上，实在兴不起缅怀的心思，只是破口大骂，骂不绝口，口若悬河……仿佛不这样做就不足以平民愤，仿佛不这样做就不足以泄心头之恨。人家施工队才不管徐木阳心里面五味陈杂还是百感交集，一个戴着安全帽的小工头走了过来，把他拨拉到一边，“嘿，老头，站远些，谁让你跑进施工现场的，知不知道这样做很危险！”
　　 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仿佛老街在一夜之间就换了主人。
　　 徐木阳在回去的路上想，自己应该把信念再弄得坚定一点，同时不能够在这么孤军奋战下去了，于是，他很快找到了邻居老张。老张最近在老街上风头很足，因为他上了汉阳日报的头条。徐木阳自然也看到了那张照片，老张孤身一人，站在推土机底下的架势很凶猛，有一种董存瑞炸碉堡的悲壮。
　　 老张全名叫张恩模，早年跟徐木阳一起在蝴蝶表厂上班，年年都是厂里的劳动模范。每次领了奖金，老张上台表态都说自己会爱厂如家，结果后来厂子倒了，工人自谋出路，老张第一个因为给的遣散费太少，还领着媳妇去厂里闹过。张恩模当初喊徐木阳一块去，但徐木阳没去，他觉得没必要。厂子都倒了，正所谓树倒猢狲散，再闹下去，还不是叫人家看笑话嘛。话虽如此，但他后来听说老张私下里得了一大笔好处，实在又有些眼红。
　　 张恩模也迟迟没签开发商递来的协议，因为这次他也嫌补偿款给得太少了。
　　 老张准备好好闹一场，不过因为政府方面跟开发商的态度都表现的很强硬，他决定暂避锋芒，等过上一段时间再闹。老张甚至想，这回不同以往，要闹就闹出一点水平，要走就走法律途径。为此他写好了信，决定在两会期间绕过镇上，绕过县上，甚至绕过市上，直接去省里上访。如果省里不批条子，他就去中央，他想着自己置身于人民大会堂时的场景，手里捏着一张特别签发的公函，上面写着：兹派张恩模同志，前往贵所提取人民币三十万，落款一定得是中共中央办公厅的戳子。然后自己再大摇大摆回到老街财政所，王胖子所长诚惶诚恐地一边给他沏茶，一边接过纸条像接圣旨一样……
　　 当然，这些“反动”的想法，他私下里只跟徐木阳讲过。徐木阳觉得老张挺能折腾，在他心里其实上不上访都无所谓，只要能保住房子就行了。
　　 “你这个死脑壳，硬是不开窍，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上访只是一种手段，手段晓不晓得？这就跟秦香莲告御状一样，不让上面明白我们水深火热的处境，你怎么能保住房子，再说现在强拆嚣张的很，说不定就在你去伢崽那里打一圈麻将的功夫，回来连屋顶都莫得了……你现在就好好看住大本营，哪里都不要去，晓得了撒？”
　　 徐木阳就这么的，在老张的蛊惑下，死心塌地成了钉子户。
　　 钉子户是近几年才兴起的时髦词汇。在如今《现代汉语词典（第五版）》中，钉子户这个词，专门指“长期违规办事，难以处理的单位或个人，以及在城市建设征用土地时，讨价还价，不肯迁走的住户。”不用说，也知道这是个贬义词。当然，想成为钉子户，首先要满足自身有房子这个必要条件的。再加上天时地利，这几样因素，缺哪样都当不成钉子户。
　　 偏偏都让徐木阳给赶上了。
　　 徐木阳今年五十四岁，也算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守着一家之主的名头在老街上很有些年头了。这些年来，大拆迁是全国许多城市的普遍现象。徐木阳是汉阳人，家住在汉阳老街口，几十年风风雨雨的都过来了，几年前那场百年不遇的洪水都没能摧毁老街，反而叫上头的一声规划，给拆得干干净净。
　　 这叫什么事啊。
　　 其实老徐头心里是舍不得呀。他跟老张出发点不同，老张打一开始就是别有居心，借着老街一亩三分地一门心思跟政府躲猫猫，想从中发上一笔横财。徐木阳其实挺看不起老张，人活一辈子，还能叫钱给拿住，这不成了笑话？他觉得老张五十多年算是白活了，每次一提到钱，老张都比见了亲妈还要亲上三分。徐木阳是打心眼里眷恋着汉阳老街，在他的心里，那些花花草草，一砖一瓦可都是童年的故事啊。但徐木阳的儿子是支持政府拆迁的，因为这事闹得跟媳妇搬了出去，家里就剩下了老伴和上小学三年级的孙女宣宣。
　　 哼，搬出去就搬出去，眼不见为净。徐木阳决定跟儿子好好较量一把，只有这样，才能让这个兔崽子明白姜还是老的辣。
　　
　　 二
　　 今天刚好是星期一。
　　 徐木阳送完孙女宣宣去学校，往家走时，看见邻居老张提着满满一塑料袋东西正要出门，下意识停住了步子，有些好奇的站在旁边看着。老张关好了门，又上好了锁，转身被近处杵着的黑影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才瞧见原来是一声不吭的徐木阳。
　　 你个鬼啊，走路不出声。
　　 老张心里忽然生出一股气，极不自然地跟他打了个招呼，“吓死我了，老徐，咋个这么早就出来压马路啊。”
　　 “压个鬼老二啊，哪里还有好马路让人来压？你又不是不晓得，眼下到处都跟狗刨了一样，我就差出门捡垃圾去咯。”
　　 “啷个可能嘛，你要是都混到捡垃圾的地步了，我恐怕早就去睡桥洞啰。”不理老张的调笑，徐木阳走了过来，“张老汉，你手里提这么多东西，是打算做啥子去哦？”
　　 “唉，我去给一个亲戚送点礼。”
　　 老张苦着脸，嘴里忍不住大声骂了一句，“日他仙人板板！一说起这个，老子心里头的火就莫得地方冒的，一年到头都在往外送礼，光看到往出送，就莫见有回头的，格老子的，这人情硬是难打发的很呐！”
　　 徐木阳最受不了他这一副守财奴相，“未必你还恼火啵，哪个能跟你比呀，还莫得六十岁，退休工资就拿到了手上，简直是神仙过的日子呀……”
　　 老张笑了笑，从口袋里点起一根烟，递给了徐木阳一支，“咋，当初叫你去厂上闹你偏不去，早就跟你说了，我不是瞎闹，我是在遵照毛主席的指示在闹。”
　　 “厂子都垮台了，还有啥子指示？”
　　 “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啊。”
　　 徐木阳听到他的歪话，哼了一声，瞅了瞅老张身上灰不溜秋的棉布衬衣，裤子倒还不错，脚上却胡乱套了双绿茵茵的解放鞋，眉头一下子就皱得更深了，“哎呀，张老汉，不是我说你，你就穿这一身去走亲戚呀，快莫出去羞你家先人了好吧……”
　　 老张站在门前，依然是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把脸上的褶子堆起老厚，“不要紧，我是去花钱消费的，又不是出去当啥子门迎服务员，穿的那么花哨弄啥子哦。”
　　 “亏得你不是我亲戚……”
　　 徐木阳脱下了脚上的皮鞋，“搞快点，我们两个人把鞋子换一下。”
　　 “老徐，你哪样都好，就是一天讲究到不得了，我硬是想不通，乡坝里头咋会出现你这种资产主义的思想嘛。”老张也不推辞，大大咧咧套上了徐木阳的皮鞋，准备走时，听到徐木阳在后面喊，“早点回来，我好像听说街道主任晚上要找我们谈个话。”
　　 “谈话？谈个鸡巴唷，钱不给到位，老子可没功夫陪他们摆龙门阵。老徐，在我上访之前，你可是要把立场给摆明了，把思想坚定起来！”
　　 老张这一走，晚上在亲戚家吃酒吃醉了，压根就没有回来。街道办主任王德利没有等到张恩模，就理所当然地找到了徐木阳。
　　 王德利来的时候，正是月色昏黄。
　　 徐木阳让老伴去哄宣宣上床睡觉，自个儿却在小院里练了一会儿剑法。徐木阳练的是陈氏太极剑，一十三式，斩、抹、崩、剁、扎、刺、撩、豁、掠、钻、扑、提、云十三个运用法，讲究的就一个‘慢’字。
　　 王德利坐在石凳子上，望着桌子上沏的茶都已经凉透了，这边徐老儿的剑法才耍到第八招，实在是有些受不了。王德利站起身来，决定不等了，但转眼一想，此行不能无功而返，又一屁股坐了下来，心里自我安慰着，算了，老子就当过来喝王老吉了。
　　 等了半晌，徐木阳一套剑法舞毕，侧过身子一个前跃拗步，反剑上穿刺，然后缓缓又来了一个卧身坐盘亮剑的动作，在月光之下，倒有几分出尘的意味。王德利倒是看得一怔，“老徐，你有这等好手段，就应该去县上参加比赛嘛，为我们镇上也增点光，添点彩多好。”
　　 徐木阳淡淡一笑，他倒是对于出风头的事一概都不感兴趣，“不行不行，平时练着玩还可以，正儿八经的比赛就不太好看了。”
　　 徐木阳收好手中剑，重新给王德利续了一杯茶，“王主任日理万机，为我镇建设作出了巨大的贡献，咋个也有空来找我消遣。”听到徐木阳故意说到建设，王德利面不改色，哈哈一笑，突然从嘴巴里跑出来个典故，“老徐，我今晚到这里，就好比是萧何月下访韩信啊。”
　　 “少来这套，我看你这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徐木阳何等人也，立马就还了他一个。
　　 “咳，咳……”
　　 这回，王德利表现的再是大方，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了。
　　 王德利放下手里的茶杯，“老徐，你这是啥子态度嘛。”
　　 说完，从公文包里抽出一份文件，递给了徐木阳，“县上的新指示，你先好好看看。”
　　 徐木阳接过来一看，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通知上，清清楚楚打印着三行大字：为了促使汉阳村民自愿腾退，经政府有关部门开会决定，要求所有拒签腾退协议的公职人员回家，即日起，不签协议就不准上班。自3月1日正式启动腾退搬迁，拒不搬迁者，一月后将采取必要措施促使其搬迁，例如断水、断电、断电话线等……
　　 这是要釜底抽薪啊。
　　 徐木阳不动声色地看完文件上的内容，心里却是微微有些吃惊，看来，对他们这些钉子户，上面这次是准备动真格的了。
　　 时至今日，搬迁已经成为了老街的一种潮流，半年都这么过去了，老街上该拆的不该拆的差不多都已经拆了。大势所趋之下，再想逆风执烛，恐怕伤的就是自己。
　　 王德利笑眯眯地看着他，“老徐呀，我这次过来，就是专门来跟你谈的，你说嘛，到底怎样才肯搬迁，把你的条件都说出来吧，我也好向上面反映反映。”
　　 “王主任，实话跟你说吧，不是我不肯搬迁，你们搞经济，搞建设，搞开发我从来都不反对，可是这速度就不能慢一些吗，才建完工厂又要修大楼，才打好水泥路又要修高速公路，你看看好好一个山清水秀的城镇，愣是让你们给搞的乌烟瘴气，一天到晚不是挖掘机“轰隆隆”的声音，就是拉水泥卡车恶心的汽油味，还要不要人休息，什么时候才能消停？”
　　 徐木阳说着说着来气了。
　　 “行了行了，老徐，你也别跟我来这套了，看在你伢崽的面子上，我今天就给你交个老底，人家搬迁，都是按照一平米的土地换一平米的楼房给计算的，另外开发商每户再补贴十万元人民币。不过考虑到你们的情况有点特殊，我们开会决定另外再追加五万，剩下几户都已经同意了，眼下就等你答复了……”
　　 “你叫我答复啥子，我倒要问问你，我住在自家的老院子里有没有犯法？”
　　 “你是没有犯法，”王德利有些头疼地看着他，心里只想骂娘，“老街搬迁，这是大家举手表决的，代表的是民意，你晓不晓得民意是啥东西，你跟我作对，就是在跟人民作对，跟人民作对，就是在跟国家作对……”
　　 “话莫说得那么吓人，我庄稼老汉一个，能跟国家作啥子对哦？”
　　 徐木阳心里刹那间空旷无边，生出了一股四面楚歌的悲凉感觉。有好好的院子不住，却要搬到火柴盒里去受气，放着散淡的日子不过，非要去体验什么快节奏生活，现在年轻人的思想，实在让徐木阳接受不了。按照徐木阳的话说，慢即是静，静即是空。人不能凡事都往钱上面看，总得为了心灵找个归宿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