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远方】村庄往事(散文)
接到妹妹电话,一阵寒暄之后,突然冒出一句:“麦子扬花了吗?”
妹妹电话那头的声音微微一停顿,马上回过神来:“嗯!扬花了,长势可好了!”
然后,继续寒暄、问候、问长问短,从大人到孩子,从工作到生活,从身体到心情,家事人事一一问遍,才恋恋不舍地挂断电话。只是,没有再提麦子。
昨日在空间,看到好友发的图片,一片金灿灿的麦田、蓝天、白云、阳光,一切都是那么赏心悦目,仿佛那清幽幽的麦香从屏幕里飘出来,刺激着我的味蕾。一望无际的麦浪在眼前流动着,心底落满尘埃的那根弦被再次轻轻拨响,故乡,就这样又一次侵入脑海里,丝丝缕缕地缠绕着,溢满昨夜的梦境。
上次回老家,还是清明上坟。那时节的田野里,麦子刚刚透出一抹新绿,尖尖的叶片上挂着一粒粒闪光的珍珠。路旁的杨柳在蒙蒙细雨中摆动着柔嫩的发辫,空气里飘着一股泥土的清香。每次双脚一踏上这片熟悉的土地,总有一抹淡淡的温情在胸腔里弥漫,如一个恋家的孩子,久久不曾回归,游移不定的眸子,依然在这一刹那放光。
“回来啦?!”
淳朴的乡邻,用一句简简单单的问候,就能让我们感受到一份热忱。在他们的眼里,我们只是漂泊在外的孩子,根还在这里,不管多久未见,那声浓浓的乡音,总是那么亲切、自然;那张布满岁月沧桑的笑脸,热情、生动。比起大都市里那冷冰冰的普通话,机械的微笑,更能触碰到心底的柔软。
走进老屋,摸着那把锈迹斑斑的大铜锁,竟有一丝淡淡的忧伤。
“叭唧”一声,一根干枯的枝条掉下来,如一段细碎的光阴被折断,只是,断痕处已没有了鲜活的血液。抬头,望向门前枯死的两棵白杨树,发黑的老树皮一块一块被风掀起,如同乞丐身上的破衣烂衫,白生生的树碴子有些刺目惊心,像剥去皮的骨头,戳得心生疼。树梢的几根枝丫上,还牢牢地挂着两个零落的喜鹊窝。
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有听到过喜鹊的叫声了,还记得小的时候,每天早上在睡梦中,都是被门外树上叽叽喳喳的喜鹊吵醒的,有时候被吵烦了,捡起一个土坷垃使劲往鸟窝上扔,喜鹊们咯咯地笑着,嘲笑着我们的幼稚。那时候的村子里树木多,家家户户房前屋后都被绿树包围着,各种各样的鸟儿也在树枝上跳跃着,唱着歌。屋檐下还有燕子垒的窝,斜风细雨中,那些黑色的小精灵们飞来飞去,早早带来春天的讯息。记忆里似乎还有大群的乌鸦,在大冬天里歇斯底里地叫着,黑压压地飞过来,遮住半边天空。对于乌鸦,人们是向来厌恶的,看它们落在地里,总有勤快的老人拿一根长长的棒子,大声地吆喝着,把它们赶走,生怕不祥的它们给村子带来灾难。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树林没了,喜鹊没了,燕子不再回来了,连农村里最多见的麻雀,都似乎寥寥无几了,有时候,我甚至开始怀念那些不讨人喜欢的乌鸦了。
还记得那时候村子里的孩子们总是多,只要天一亮起床,就满村子地跑,玩各种自制的玩具,男孩子的弹弓、飞剽,用纸烟盒叠成的三角牌,哗啦啦滚动的铁环;女孩子喜欢丢沙包、踢毽子、抓石子、丢手绢、跳方方,一个个从早玩到晚,一身破衣服上糊满泥巴,露着脚丫子的破鞋趿拉着,也不影响奔跑的速度。伴着黄昏里袅袅的炊烟,在妈妈悠长的呼唤声中才一个个跑回家吃饭,有孩子们的地方,就有欢乐的笑声在回荡。
还记得那时候村子里的大人们都喜欢唱戏,一件羊皮袄子披在身上,大冬天里夹张铁锹去冬灌,胡子上结满冰碴子,粗犷的大嗓门在田野里飘荡。女人家秀气,三五个聚在一起,坐在向阳的南墙根里,人人手里拿一双鞋底子,一边哧溜哧溜纳着,一边东家长西家短唠嗑。兴致来了,有那嗓子好,爱热闹的,即兴唱两段小曲,虽没有戏台上演员唱得那么婉转动听,却也圆润清亮,颇有一番风情,招来贪玩的孩子围成一堵墙,远远坐在墙那头的男人们,脸上也绽出阳光的味道。
还记得那时候村子里有一条清凌凌的小溪,溪水里有碧绿的水草,细细的、长长的,随着水波流动,像极了女孩瀑布一样的长发。水草里有黑黑的蝌蚪摆着长长的尾巴,溪边的蒲草密密的,铺满了整个沟坡。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一声声蛙鸣响彻村子,此起彼伏,人们就在这恢宏的交响乐的伴奏下沉沉睡去,梦境也鲜活生动。
还记得那时候的庄稼长得都格外茂盛,一片片麦地相连着,给村子铺上一块块碧绿的地毯。七月中旬,麦子熟了,金黄色的麦浪翻腾着,人们顶着烈日酷暑,手握镰刀跟老天比赛,那沉甸甸的麦穗上,系着庄稼人的命脉;那高高码起的麦垛上,堆积着父辈们的希望;那一粒粒饱满的麦粒上,闪着妈妈脸上细碎的幸福笑容。
还记得过去村子里总是喜事多,年年冬闲的时候,够年龄的小子们都忙着娶媳妇。噼噼啪啪的鞭炮响着,漂亮的新娘子娶进门,香喷喷的酒席摆上桌,全村人聚在一起,热热闹闹,喜气洋洋。最多的时候,村里一年能娶七八个媳妇,而来年,一个个胖乎乎的娃儿呱呱坠地,爷爷奶奶的脸上,开满了灿烂的九月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东家娶媳,西家嫁女,在农村里,这都是全村人的喜事,随份子的钱多少无所谓,沾沾那份喜气,大家都乐呵着,村庄的烟火也就这样延续着,传承着。
弹指一挥间,经历了几十年的光阴,村庄旧貌换新颜。扒去了破旧的土坯房,换成宽敞明亮的大瓦房,可每一个院落里,都少了几份活力,有一半的院子房门紧闭,死气沉沉的,除了寂寥空虚,再也找不到当年那种旺盛的生命力。
变了的,岂止是这村落,这房子。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一切又觉得那么陌生。
早在十几年前,那条清凌凌的小溪就因地下水位下降,上游的泉眼不再渗水而干涸了,连附近唯一的一条河流,也因城市的污水排放而变成了臭河,泛着白沫的黑水流经的地方,树木枯死,寸草不生,只有那一股股腥臭在空气里浮动着,让人窒息。
村子里的树木,在百年不遇的虫害面前无法自保,成片的树林一年年干枯,在风中无力地呻吟着,枯枝一根根掉下来,像折断的肋骨,只剩光秃秃的树身,很凄凉很倔强地立在那里,人们疼惜的目光落在树梢,眼前似乎还晃动着曾经的繁茂葱茏。
地下水位严重下降,土地的灌溉成了问题,为了平衡用水的矛盾,以前一年两季的农作物,在上面农业局的要求下改为只种秋玉米,已经有七八个年头,再也看不到那金灿灿的麦穗,记忆里躺在高高的麦堆上打滚的情景,似乎遥远地隔了一个世纪。
种庄稼再也不能带给人们任何经济效益,男人们都出去打工了,在异乡的城市里打拼着、漂泊着。女人们守着日见沉寂的村庄,伺候孩子,务农那点庄稼,只等冬天男人回来,挣回一摞浸透着血汗的钞票,把日子过得富足一些。火炉里冒着红红的火焰,男人躺在烧得暖烘烘的暖炕上,点一根烟,看着婆姨忙忙碌碌地做饭,听着一双儿女欢乐的笑声,久违了的温暖气息,又在温馨的农家小院里流淌。
一些人在外奋斗几年,积攒下一笔钱财,在异乡的城市里买下套蜗居,把老婆孩子接出去,在繁华都市的夹层里小心翼翼地生存着。家里精致的院落敞亮的房子就变成了空巢,一年年闲置着,如同一个冰冷的躯壳,枯草在屋檐上抖动,蛛网在墙角密布,荒凉寂寥而没有生气的屋子,已经没有了家的味道。
年轻的一代人再也不愿意留在这贫瘠的家乡了,人们的思想都已解放,孩子的教育也成了头等大事,一个个大学生飞出了土窝窝,成了枝头上的金凤凰,栖息在了异乡的城市里。考不上大学的孩子,也不愿按父辈们的陈规陋习,守着这把庄稼地度日,都纷纷外出打工,寻找梦里的天堂。现在的农村女孩更不愿再做村姑,远走高飞,在城市里找一份职业,谈一个对象,宁可过着漂泊流浪的生活,也不会回到妈妈的怀抱。
不知不觉中,村子慢慢变得荒凉了,如同一个历经岁月风尘的老人,孤独地站在月光下,沉默不语。年轻人走远了,去追逐他们的梦想。外面的世界或许很精彩,让他们常常忘记了回家的路,但在劳累奔波之余,他们也会想起家乡的月亮,想起守着老宅的父母。一部手机,一道看不见的电波,就是亲情的纽带。寂寞的老房子里,年迈的父母握着电话久久不愿放下,眼里噙着泪,嘴角却挂着甜甜的笑。儿女们一声问候,几句关切的话语,就是父母心中的温暖。
岁月的风雨淹没了曾经的足迹,古老的村庄终于失去了往日的辉煌。近乡情更怯,在外漂泊多年的我们,也渐渐与家乡疏离,用杂乱的欲望填满心里的空白,只是在某一个时刻,对家乡的眷恋也会如潮水般涌来,酸涩的眼角,终于滚落一滴清泪。
也许,在城市里长大的孩子,有一天会不认识麦子,不知道我们的桌上餐、身上衣来自何处,这喜忧参半的人生,谁又能分清是非对错。岁月可以把记忆淹没,而我,总怕会遗忘了自己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