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巍的太行山是中国北方的骄傲。无论是春花遍野的溪畔，还是秋草苍茫的丘梁，无论是夏木荫荫的幽谷，还是冬雪皑皑的壁崖，无不彰显着博大的胸怀和不屈的精神。太行山山势东陡西缓，西翼连接山西高原。在太行山支脉西麓一带遍布黄土丘陵，老百姓房前屋后、沟坡野岭到处是黄土疙瘩、红土崖。据说是远古河湖边上山麓堆积形成的，后来经过雨水长期冲刷，使原来块状和墙状的红土与黄土风化演变而成一丛丛形态各异、神奇美观的土林。这一年正月二十日，西麓一带还很冷，苍茫的天野里、丘陵间，仍有稀稀拉拉的几株松柏泛着绿色，别的树干都已光秃秃的，树枝在冷风中颤动，成群的老鸹“呀！呀！呀！”不停叫着觅食。在县城往西的山路上，不时闪动着一个身影，夕阳下，是一个瘦高个长腿的年轻人快步疾走。
　　
　　 一
　　 河砬庄是一个有二百多人的村子，踞山面河，远离县城，交通闭塞。村里的田地几乎原来都是刘保奎家的。刘保奎父亲生前是远近闻名的财主，唯一的女儿远嫁外地，留他弟兄二人，家家两三套楼院，百余亩良田。刘保奎已于六年前病故，他唯一的儿子变卖了家业到省城去了。与温文尔雅的刘保奎不同，老二刘保明性格豪爽、大手大脚，人称黑保明。他一生未娶，喜耍拳弄棒、喝酒交友。善使二尺鞭杆子指东打西，神出鬼没，远近闻名，年轻时十余青壮年不得近身。如有走江湖跑把式卖艺的来到河砬，必将先至他家拜访方可开演。
　　 刘保明特别喜欢跟年轻小伙在一起热闹，说三国拉水浒，教他们习武健身。十一月二十日是村里年轻人王显龙结婚的日子，王显龙是家里的独子，也是刘保明最为得意的徒弟，有三个姐姐、两个妹妹。在朋友们的簇拥下，披红挂彩的王显龙骑着大马来到燕儿家，燕儿妈忙忙碌碌，把藏在柜子里很多年的一对银镯子小心翼翼的给燕儿戴上。刘保明叼着大烟袋笑眯眯美滋滋背着手跟在队伍的后面远远的看着，花钱雇的小乐团五六个王八家吹着八音响合着节奏，扭着舞步走在前面，村里的孩子们跟在后面叫着，笑声淹没在一阵阵飞扬的尘土中。
　　 “媳妇的来了！媳妇的来了！”震耳的鞭炮声中，冲在最前面的一群顽童抢先把新房窗棂上新糊的毛头纸撕了个精光，只留下四个角上的三角红纸。在墙角挂的长明马灯的映照中，燕儿在专门负责接新媳妇王显龙妗子的陪伴下，在那群顽童的簇拥下，喊叫声中坐到新房炕上铺的大红毯上。王显龙的妗子使劲招呼着不时涌来的淘气男孩，“孩的们！不要扛！”她的声音淹没在孩子们的叫声中。
　　 燕儿是家里的二姑娘，年方十八岁，长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心灵手巧，不满十岁就开始帮父母操持家务，照看弟妹。工闲之余喜欢学习，接触新鲜事物，特别是爱听表舅刘海文讲外面的事情，了解了不少进步思想。刘海文也是本村农民，早年结识了本县一任姓教书先生，懂得了许多革命道理，积极参加革命活动。那些年的农业生产条件差，广大劳苦群众的生活本来就十分困苦，政府又不顾群众死活，各种苛捐杂税和摊派多如牛毛，无奇不有，加重了人们的负担。当时刘海文跟他的组织审时度势，利用自己负责的乾坤道组织掩护，带着人们进行“抗债延债、抗租延租、反对摊派”斗争。他巧妙利用周围村几大财主之间的矛盾，组织人们进行说理，据不摊派。此举，一时轰动了全县。
　　
　　 这一年的春天不知怎么的是那样的寒冷，傍晚村里的人们又都围在村中间最热闹的大街疙瘩上闲坐，不管懂不懂听村里的教书先生讲《秦琼卖马》，大伙儿围成一团，那位梳整齐头发，穿蓝色短衫的教书先生晋南人陈德民在中间站着，手里举着一把尺子绘声绘色讲得起劲：却说秦琼秦叔宝瞒得了单雄信，却在潞州酒楼上邂逅了另一条好汉王伯当。伯当告知了单雄信，害得雄信到处寻找秦叔宝。后来两位英雄终得相识，单雄信盛情款待，让叔宝在二贤庄精心养病八个月。离别时单雄信为其黄膘马配上了金镫银鞍，并以潞绸、重金相赠，从此二人结下莫逆之交……
　　 大街疙瘩地势高高的，盖有两排房子，院子其实也没多大，是一个长约二十米、宽十余米的平台，是河砬庄人们平时的聚集地。
　　 忽然，从东边倒长沟里跑上来一个长腿的年轻人，喘着粗气大声叫道：“不好了，鬼子昨天炸了县城哩。”顿时，众人面面相觑，寂静无声，好半天才把长腿青年围上，七嘴八舌地打听起来。
　　 “长腿二，你去县城了，真的看见被炸了？”
　　 “是怎的炸的？”
　　 ……
　　 “昨天早上我刚从县城出来，才爬到紫金山上，轰隆隆，县城东南方向，天上前前后后飞的好大好多的，后来听说那就是飞机呀，刺耳的呼啸声，一颗颗炸弹尖叫着落下，震耳的爆炸声，硝烟老高老高，碎石烂瓦横飞，太可怕了……”长腿二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说。
　　 听完长腿二的讲述，陈德民紧接着说道：“听人们说抗战爆发后，共产党八路军三大主力都来了山西,八路军建设的根据地都是咱们这山区连绵的地方。晋北的叫太岳根据地,以五台山-恒山山脉为主；晋东南根据地,又叫上党根据地，就是以咱们南面长治境内连绵的太行山为屏障的。听说共产党向阎锡山还提出组建新军的建议。阎锡山迫于形势需要，同意继续组建五个旅,于是，共产党以不同渠道和方式,很快组建起山西青年抗敌决死队四个纵队和工人武装自卫总队。说在敌后开展游击战争，与敌人决一死拼。新军成立后，分别活动在晋东南、晋西南、晋西北地区，在八路军主力部队的带动下，发动群众，建立抗日根据地，广泛开展抗日游击战争。新军在与八路军协同作战中，阻击日军进攻，已经粉碎了日军围攻。可现在日本鬼子怎来了咱这儿哩？”
　　 河砬庄的人大多没有去过县城,这时教书先生陈德民忙又给大家介绍:“县城有三百多户人家，两千五百多人，一千多间房屋，方圆一里。虽然不大，但是城内有建于宋代以前的大同寺，十八罗汉塑像栩栩如生，技艺精湛；舍利塔玲珑剔透，闻名于世……”
　　 听着教书先生介绍县城的样子，人们更是长吁短叹，相互议论，分析辩论，久久不愿散去。
　　 尽管村子不大，河砬庄的人练武的却很多。据说这地方自古民风悍勇，习武成风，庄内打拳、摔跤、举石磨盘、玩石锁，耍弄十八般兵器的都有。年纪大的人中，自幼习武的刘保明算是佼佼者。在练武的年轻人里，王显龙、长腿二、狗子、二楞、王生英、李奶小这一茬人各有所长，其中王显龙的功夫最好，他闪展腾挪，虎步龙行，徒手七、八个人近不了身，丈把高的墙一纵而上，在村里的人缘也极好，二十二岁的他有一定威望，跟师傅刘保明都是当年进步组织英雄会的骨干成员。王显龙个儿不高，五尺出头，两条浓眉下是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圆脸盘，英俊壮实，共产党地下组织成立后，暗地里他是村民兵队长。
　　 “狗子，你去告诉燕儿，就说我等等再回家，先去咱师傅家坐坐。”
　　 王显龙从人群中走出来，朝着自己最好的朋友狗子说道。
　　 狗子精巴干瘦，白白净净，稀淡的眉下两只细小眼睛，一眨一眨的闪着机灵，中等身材。他披一件旧棉衣袍，刚说了句：“知道了，好的我这就去。”人早已跑下大街疙瘩，到东头堰王显龙家找燕儿去了。
　　 二
　　 鬼子来了，为救国家生存，为救民族生命，为赶出日本豺狼狗强盗，全中国人民团结一心，地无分南北，年不分老幼，牺牲到底，奋起抗战。仇的火种结聚在一起，生成根据地最阳光的风景。
　　 夜空的月色冰凉，树影稀疏地映盖在地上，不时传来阵阵狗叫的声音。村北学校昏黄的油灯下，几个村干部围着棉袄，坐在热炕头上。陈德民已经在河砬庄教了一年多书，其实他的真正身份是共产党，利用教书掩护，发动群众。他紧了紧衣领在地下走来走去，不停的自言自语:听说九一八事变后，全国的抗日救国情绪高涨,中央在红军结束东征后，为开创团结抗日新局面，对阎锡山采取争取和团结的策略，促使其依靠共产党和社会进步力量抗日拒蒋、争取生存，实行“联共抗日”的政策。那年秋，我们就与阎锡山集团建立了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关系，并推动和帮助其建立实际上由共产党领导的、动员和组织山西人民抗日救亡运动的“牺牲救国同盟会”。在这个特殊形式的组织中，有计划地配备了共产党在山西各地的领导力量，同时大量招收青年学生、小学教师、流亡知识青年等，培养和训练干部。
　　 刚刚回村进门不久的刘海文也说：“据可靠消息，日本鬼子准备在华北大规模发动“平定作战”，调集大批部队发动围攻，达到进占晋冀豫的目的。遭到我们八路军一二九师游击大队四处打击，使其围攻阴谋迟迟不能得逞。鬼子见不能急速侵占根据地，便动用空军配合陆军作战，妄图摧毁根据地，制造无人区。这次袭击县城可能就是其中计划之一。”
　　 “七七”卢沟桥事变后，刘海文因为身份暴露，已经担任县武装部长的他不得已调到外县工作。临走前安排王显龙、长腿二、狗子、燕儿和村里一个叫月仙的姑娘五个年轻人一起参加八路工作团组织的青年干部学习培训。由于离家远，牵挂父母，燕儿和月仙一个月不到就双双返回。时间虽然很短，两个姑娘也懂得了许多抗日救国道理，学会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和抗日救亡歌曲，得到了不少启发觉悟。
　　 刘海文此次是要到太行军分区开会，顺路回家，不巧遇到鬼子轰炸县城。他皱着眉给大伙简要介绍了当前形势的严峻，就悄悄出门离开了。王显龙往刘保明跟前凑了凑，压低声音说：“师傅，听说八路军又要回来了，区里叫我们这几天一定要提防鬼子扫荡。坚壁清野，发动群众向外疏散。”
　　 刘保明穿一件半旧的黑平绒中式棉衣，蹲在炕沿边叭哒叭哒地抽一个大号烟袋，不慌不忙，不紧不慢说：“应该是差不多哩。不行的话，我明天再带几个人仔细看看，谁家还没有藏好粮食，咱们一定得做好准备。”
　　 刘保明生得又黑又壮，高大威猛，坚持练功的他外表看起来根本不像五十六岁的年纪。以前家里本来殷实，今年却早已把粮食悄悄地捐给了八路军，只留下空空的一幢土楼，一座大院。
　　 这一晚上几个人悄悄地一直交谈到深夜，鸡叫了头遍王显龙才回到东头堰的家中。
　　 一直在等没有合眼的王显龙妻子燕儿，忙点着烧炕的火热了热那一锅熬着白豆钱钱的小米汤。她用两只粗碗盛满，又拿出放在炕口烤热的几个玉米面煮疙瘩饼饼，放在盛着黑咸菜印着红花的瓷碟上，一起端到坐在炕沿边上的王显龙跟前，俩人边吃边聊。
　　 王显龙一口气吃了两个煮疙瘩，喝了一口米汤。低着头想了想，说：“今天下午，我在大街疙瘩听长腿二说，日本鬼子已经炸了咱们的县城，我想很快就会来咱河砬庄。哎，听说部队就要扩编了，我准备去参加八路军，跟鬼子真刀真枪的干。哼，别看小鬼子现在得意，它是旱地里的蛤蟆——干鼓肚。”
　　 王显龙端起大粗碗一口气喝了大半碗米汤又低声说：“咱海文舅临走说，八路军过几天就回来了，到时候我就参加八路军去。”燕儿听了显龙的话，起初脸露惊讶，眨着两只水汪汪的大眼，没有作声，最后却站起身来，拿出两双新做的布鞋走到他跟前，挨着王显龙坐到炕沿上：“你去吧，家里交给我，我等着你，可你一定要小心，好好的，活着回来。”
　　
　　 三
　　 天冷风大，天空中吹着大风，白脖子的黑老鸹凄凉地“呀！呀！”叫着飞过。大街疙瘩上死一般的寂静，一股股冷风将地上的树叶、尘土吹得到处飞舞。村里的人们都不在了，只留下了一滩滩、一滴滴成串的鲜红血迹，留下了小孩们丢下的旧鞋、破帽……
　　 直至傍晚运送八路军伤员的村干部十数人回村，大街疙瘩南边不远处刘保明家的大楼院的火还在燃烧。
　　 这一夜，河砬庄上笼罩着使人压抑的悲惨气氛，凄凉的妇女和孩子的哭声随着夜风飘传，听了叫人心酸、愤慨。
　　 在东头堰燕儿家一群人围在一起，刘保明从嘴里拔出烟袋嘴，声音变得沙哑而苍老：“唉，显龙、狗子、生英他们刚走，敌人就突袭了咱村，人们根本来不及走，被打死三人，受伤十多人，抓走五人，特别是刚满十二岁的臭小也被狗日的带走了。”
　　 燕儿走到刘保明跟前说：“村干部们都去安顿死了的人，一会才回来。二伯，敌人在你家没有找到粮食，就把你的房子全点了。以后你就住在我这儿吧。”
　　 身材较高的二楞瞪着被怒火燃红的泣着泪水的眼睛，跺着脚连声说：“要不是前几天砍柴时脚受伤还没好，我也跟显龙走了，打狗的小日本。”
　　 这时，长腿二从门外进来悄声说：“知道吗？南边的几个村子更惨，大批的敌人涌到那里，挨着搜索，将躲在沟里、洞里的老人、妇女、孩子找见。在寨沟口捅死四十七人，有八十多岁的老人，又未满月的婴儿，鲜血把二亩大的土地染成了红色；在岩良三家庙丈余高的崖头上一刀一个，再蹬下去，不死的还补刀，哎呦，捅死十九人；关在圪坨火神庙西禅房里烧死四五十人，烧的焦头烂额，缺胳膊少腿，有一个女人搂着三个孩子被烧成了黑炭块，听说都分不清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