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香】化蝶而去(散文)
1
接到爸爸的电话,我从店里匆匆赶到家时,奶奶已经不能说话了。爸爸说,奶奶早上还是好好的,还是自己穿衣起的床,就在吃早饭时,突然手不能动,口不能言……
闻信赶来的亲友,都团团围在奶奶床前,但见她双眼微睁,张开的嘴唇发出粗重的喘息,喉咙一跳一跳的,不时伴着低低地呻吟……每当有人俯身叫她,她的眼皮微微一颤,便滑落一颗泪水……
夜已深,奶奶的情况没有改变的迹象,闻讯赶来的亲友的脸上都显出倦意。我说,你们都去睡吧,我一个人守着就行,有什么情况,我会叫你们。
妈妈给我抱来一床被子,想让我睡在沙发上。我说,我跟奶奶睡一张床,她睡床里,我睡床外,这样,出现什么紧急情况,我会及时发觉。
灯光下,我侧蜷着身子,目光久久凝视奶奶满头银发笼罩的脸庞,此刻变得那么灰白削瘦,而浑圆的额头却依然不失秀美。那一刻,我突然感觉奶奶像一个无助的婴儿,便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心疼地抚摸着她的脸庞,轻轻疏理她散落在额头的乱发。与此同时,那些温馨的往事,一瞬间潮涌而来……
2
奶奶常说,在我生下来才八个月时,妈妈发现自己怀孕了。怀孕的妈妈没有母乳喂养我,便把我交给了奶奶。此后,奶奶除了每天熬好粥,一勺一勺地喂我吃饱喝足,还得夜夜抱着啼哭不止的我,在村口转来转去,一直到天亮。可以说,奶奶的臂弯,就是我童年的摇篮。
此后,我一直跟爷爷奶奶同吃同睡,直到五岁那年,才被妈妈要了回去。
由于我先天不足(生下来又瘦又小),加上后天营养不良,所以小时候经常生病。奶奶不止一次地对我讲述过,在我两岁那年,突发急病,在送到当地的卫生院时,已经不行了,奶奶当时哭得死去活来。好在值班的医生经验丰富,就把我脱光摊在台阶上,用冰凉的酒精在我已然毫无生机的身子上一遍遍擦洗,直到两个小时后,我才起死回生……历经此劫后,奶奶对我极力宠爱和纵容,在我的记忆中,奶奶从没打我骂我一次。倒是妈妈经常打我骂我,且每次遭到打骂后,我就离家出走,躲在后山的某个草垛下,直到夜幕降临,然后远远看见奶奶打着个灯笼四处寻找,并在她一声声着急的呼唤里,感动得泪流满面。
回到妈妈身边后,我还是每天习惯地往爷爷奶奶家跑,该吃吃,该喝喝,晚上还要跟他们一起睡。这样一来,姑姑不高兴了,每当他们吃饭的时候,她就瞪着眼撵我走,让我回家吃去。毕竟那时粮食还是相当紧张,我多吃他们一口米饭,他们就得少吃一口。其实姑姑待我很好的,主要是生我妈妈的气,因为精明的妈妈正是为了我份上的粮食,才把我要回的。
我当然不愿意回去,姑姑撵我,我就哭。奶奶于心不忍,就将碗里的饭分给我吃,自己常常挨饿。后来我知道不能让奶奶挨饿,就每天从家里盛了饭,往奶奶家跑,吃奶奶做的菜。不仅如此,后来,我有了弟弟妹妹后,他们也是每顿盛了饭,跟在我屁股后面,一串儿地往奶奶家跑。那时,我们固执地认为,奶奶做的菜就是比妈妈做的好吃,就是坛子里的腌菜,也是奶奶家的味美。直到后来才知道,奶奶家的腌菜被我们兄妹吃光后,奶奶只得偷偷地去找妈妈,把妈妈腌制的菜,转移到她自己的坛子里,而我们居然没有发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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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小时候,奶奶的门前,有一棵葡萄树,纷繁的枝蔓织成了一个浓密的葡萄架。当夏天来临的时候,奶奶门前的葡萄架下,坐满了前来乘凉的村民。奶奶总是将门前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把家里的凳子椅子全部搬出来,让大家坐,有什么好吃的也拿出来,让大家品尝。每当这时,我就趴在奶奶的膝盖上,在蒲扇摇动的清凉和葡萄叶的清香里,不时仰头望望天上的月亮和灿烂的星空,然后津津有味地听奶奶讲述那些讲了无数遍的故事——既有美丽温馨的民间童话,又有神秘恐怖的鬼故事。当然,更多的是讲述他们那个时代近乎传奇的经历。正是从这些故事里,我知道了奶奶的身世。
奶奶生于民国九年(一九二0年),从五岁开始,白天放牛,晚上学纺纱。后来,奶奶的父亲因病双目失明,年仅十二岁的兄长便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奶奶的母亲见养不活一家九口,只得忍痛把一个女儿送给地主当丫环,另一个女儿则送到我们李家做童养媳——她就是奶奶,那年她才九岁。
来到我们李家后,奶奶白天上山放牛打柴,晚上还要伺候瘫痪在床的婆婆,常常三更端茶送水,五更倒屎倒尿,从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但卧床日久因而脾气乖戾的曾祖母对她并不满意,常常对她非打即骂。奶奶终于受不了婆婆的折磨,在她十二岁那年,吞食毒草自杀。幸好被家人及时发现,加上曾祖父是当地的老中医,给她吃了解药,总算活了下来……这样非人的生活,一直过了九年,直到曾祖母去世后的第三年,奶奶方才与爷爷圆房。那年奶奶二十岁。
但接下来,家中发生了重大的变故。大奶奶因为家事与大爷爷发生争吵,一气之下,上吊而死。其强势的娘家及族人则不依不饶,每天几百人吃喝打砸大闹了半个月,以致弄得我们原本殷实的李家倾家荡产、家徒四壁,曾祖父也因此一病不起。那时爷爷还在读书吃闲饭,四个兄长看不顺眼,便趁机闹着分家。最后,爷爷奶奶分到手的只有三个空碗,几个酸萝卜和五升大米,做饭还得与兄长共一个锅灶。万般无奈,为吃粮,爷爷选择出外当兵,奶奶只得独守空房,并夜夜纺纱织布,艰难度日。
一九四四年,为躲避日本兵,奶奶随家人逃难去了广西。这时,爷爷所在的部队被打散后,历经九死一生,终于与奶奶团聚。之后,父亲出生,但因病夜夜啼哭,奶奶怕影响楼上楼下的邻居休息,于是在无数个寒夜里,只得赤着脚抱着父亲在房间里轻轻地走来走去……直到解放后,一家三口才又回到老家。
爷爷读过书,有文化,当地政府几次来人动员他参加土改,但恋家的爷爷,却选择做了合作社的一名会计。对此,奶奶常常埋怨爷爷不争气。她不止一次地对我感叹说:“要是你爷爷当年出去参加土改,现在不知当多大的官了呢。”
然而,好日子过了没几年,厄运再次降临。那年,爷爷身生毒瘤卧病在床,里里外外就靠奶奶一个人操持。当时爸爸正在念初中,由于天资聪颖,之前连跳三级,成绩依然名列前茅。但为了生计,爸爸只得含泪退学。当时爸爸的班主任蒋邵夫老师,爱才心切,三次来我们家,想劝说爸爸继续上学,却一次次黯然而去。对此,奶奶不止一次地感叹:“当年你爸爸不退学就好了,他那么聪明,什么大学考不上呢。那么现在不在北京也在上海工作了。”那年的除夕,别人家都杀鸡宰鹅欢欢喜喜过大年,只有我们一家人守着冷锅冷灶,眼泪横流。
这样的日子延续了三年,直到爷爷康复才开始好转。
值得庆幸的是,爸爸虽然失学了,但后来凭着他的聪明才智、勤奋好学,先做生产队会计,继而做大队会计、公社会计,直到多年后被一家企业聘为财务总监,我们的家境才一天天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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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聪明能干、吃苦耐劳,曾做过生产队的妇女队长,大食堂的管理员,还出席过县表彰大会。当然,最让人称道的,还是她的慷慨大方、乐善好施。在我的记忆里,只要村里来了乞丐,在别人一脸厌恶地驱赶时,奶奶总是和颜悦色,要么给对方舀一筒满满的大米,要么盛一碗满满的饭菜,遇到天寒地冻,还留乞丐住宿。有人问奶奶为什么对乞丐那么好,奶奶叹息说:“以前我们逃难的时候,也是向人家讨过饭吃,要过水喝的。一个人不到迫不得已,谁会伸手向人要饭呢。”正因为奶奶的善良仁义,从而受到了村民一致的尊敬和爱戴。
记得有一年,我们家的母猪带猪仔吃了邻村一户人家的菜,结果被人家捉住了一只猪仔。母亲先是跟人家讨要,讲尽好话,对方要求赔偿一百元钱,否则不给。妈妈心疼钱,回家就哭。奶奶知道后,借了一百元钱送给人家,那人一见奶奶,连说“得罪”,不但不收钱,还亲自把猪仔送回来。这无疑让妈妈对奶奶刮目相看,也让我记忆犹新。它让我明白,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是日子未到,不是报在自己身上,就是报在子孙后代身上。
多年后,我们全家随父亲进了城。但因为没有一技之长,我和妻子在城里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万般无奈,我们只好选择去外面打工:先是广东,后是浙江。打工的艰辛,或许可以忍受,最不能忍受的,是对家人的牵挂和思念。尤其是每年春节后离家时,孩子的哭,奶奶的泪,总是一次次打湿我们漫长的旅途……
这期间,奶奶一年年衰老了,先是耳朵聋掉了,接着视力下降几近失明,后来居然还摔断了腿。不仅如此,奶奶还有过两次病危的经历,好在她一次次挺了过来。
直到一年前,我和妻子终于结束了十二年的漂泊生涯,回到了久盼的家人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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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令我悔恨不已。
自从回家开店后,我基本上每个星期回家看一次奶奶。每次回家时,奶奶都高兴得像个孩子,问这问那,可是我一呆得久了,奶奶又提醒我该回店里做生意了。然而有一次,我因为接了一个电话,就匆匆下楼了。再上楼时,发现奶奶在流泪。我问奶奶怎么了,奶奶不说,一旁的妈妈说:“她以为你回去了,说你走的时候,也不叫她一声,正生你的气呢。”
这之后不久,因为有事,我临时回了一趟家。当时爸爸妈妈都不在家,但见奶奶独自趴在我房间的窗口,向外凝神张望,她脸上的落寞和沉思,令我看了心痛。我不知道她是在盼我回家,还是向往窗外的世界,亦或在盼望和向往的孤寂里回想她漫长的人生,并预感大限将至,来日无多,故而显出伤感和留恋……当时,我心里一动,就掏出手机,替她拍了前面那张照片。没想到它居然成了奶奶此生最后的留影。
也就在那天,奶奶对我说,她想去滨江公园走走看看——自去年入冬以来,奶奶一直被迫呆在家中。当时我说,等哪天天气暖和了,我一定陪您去。但接下来,一直忙于生意,我就把这件事忘了。而两天前,正是周末,本该我回家看望她老人家的日子,因为感觉身体疲倦,就不想回去了,心想,奶奶的身体还好得很,也不在乎这一天两天的,下星期一定回家看她老人家。没想到,一向相信预感,且自诩最能预知吉凶福祸的我,这次竟然丝毫没有意识到即将面临的生死诀别。就这样,一念之差,竟成遗憾!一时懒惰,终成永痛!
想到这里,我紧紧握住奶奶的手,再也抑制不住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不知什么时候,我朦朦胧胧地睡着了。睡梦里,我来到一座像是熟悉的山谷,但见飞瀑流泉的山坡上,满是银白色的牛。我从未见过这样漂亮的牛,他们银色的毛发,闪闪发亮,显出迷人的光泽。远远地,我看见一个青春亮丽的女子,正坐在飞瀑下的流泉旁,洗濯她那一头乌黑的秀发。许久,当她转过脸来,那一脸盈盈的笑意,是那么熟悉,既美丽又慈爱……
公元二0一三年三月六日十七点二十分,奶奶终于停止了呼吸,享年九十三岁。
就在奶奶离去的那天黄昏,儿子突然尖叫起来。原来他发现一只纸扇般硕大的褐色蝴蝶趴在我们家的阳台上。妈妈说,这一定是奶奶变化的,我们莫要伤害它。老实说,我长这么大,从未见过这样大的蝴蝶,何况在这拥挤喧嚣的城市里。所以除了相信妈妈的话,再也无法想象它从何而来。于是,我轻轻地走过去,试着伸手去触摸它。让人惊奇的是,它没有惊飞而起,而是不停地扇动翅膀,轻柔地拍打我的手背,像是给我抚慰,又好像小时候,我躺在奶奶的臂弯里哭闹,她用手轻轻地拍打我入睡一样。
此情此景,让我再一次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