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警】我爱父亲(散文)
我至今还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得了“洋教师”的雅号?
他一点也不洋。小时候,他沿袭我那茅屋公祖父的家规,留过辫子,念过四书五经。也玩过短棍、猴拳,抄起大刀能比划几下,鲤鱼打挺、鹞子翻身、金鸡独立、回头望月,都行,但没当过什么教头。练武艺,他不是为了打架斗殴,也没指望用来强体护身,仅仅是一种爱好、娱乐,打发闲散时光。他外出做小买卖,也是卖点香烟桂花糖、叮叮糖之类的小货郎,顶多到过周围二三十里的虞塘、沄市、谷水、测水、山枣、永丰等小镇,那也都是闭塞的土角落。
父亲名张阳初,生于1900年10月18日亥时。慈眉善目,憨态可掬,天生一张笑眯眯脸,再苦再难,也见不到他苦瓜。他1.7米以上的块头,体格壮,力气大,能抱起石碓、石狮、100多斤的两箩谷。会剃头,会写对联,会起屋,会杀猪,会织篾篓、晒垫,插秧、踩田、车水、扮禾,样样在行。虽然在外边跑得多,但农忙时,还得过几天“跟牛屁股”、“脸朝黄土背朝天”的苦累日子。
我祖父和外公有交往,是外公介绍父亲到外公家附近的杨家坝一个杂货铺学徒。“徒弟徒弟,三年奴隶。扫把倒了,快点扶起”。这三年历练,凸显他聪明、勤快、忠厚、孝敬、壮实、和善、顺从……都被外公看中了,便托杂货铺老板做媒,把他的宝贝闺女许配给我父亲。那也是才子配佳人啊!
父亲在外学手艺,也做小生意,十天半月才回家一趟。身上有钱,不管多少,送到家就全交给我伯父,由我伯父当家理财。婚后,为了养家餬口,他并不贪恋夫妻温情,常常长时间在外。他不吸烟,不喝酒,不留零花钱。当儿女一个接一个地出生,他的压力更大。听伯父说过,有一次,父亲回家,看见屋梁上的燕子窝里,几只光秃秃的雏燕爬在窝边,张开小嘴,吱吱叫着,等着母燕飞回来喂食。父亲看着看着,流泪了。他觉得自己就是在外边飞来飞去找食的燕子。
母亲患狂犬病,过早地离开人世,对我父亲是致命一击。母亲死前,父亲怕她发狂外跑伤人,一直紧紧抱住她,不敢放手,母亲就死在我父亲怀里。父亲断定她再也不能喘气了,还抱着她,无声无泪。从此,他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时时发呆,反应迟纯,闷声不响,脸上那天生的眯眯笑也不见了。走路也变得像个老倌,迟缓、摇晃,再也听不到他那虎虎生风的脚步声。
父亲最伤心、痛悔、自责难止的是,我母亲没有过几天轻松日子,生活紧巴不算,一直处于生育中,吃尽了苦。他又常年在外,很少分担她的痛苦,对儿女没有尽够养育之责,都压在母亲身上。对母亲的亏欠,他只能来世补偿。面临的现实、尖锐的问题是:七个儿女怎么办?加上伯父两个儿子,九个,七男二女!我大哥最大,13岁。这九把嘴,怎么喂?够他和我伯父负担了。
父亲和伯父同舟共计,分了工:父亲安心在外做事,伯父伯母在家租种田土,养好孩子。父亲向东家预支了薪水,凑足钱,在肖家湾买了五间旧房。门前有块地坪,约50平米,可以发展。配有一排杂屋,作猪栏、牛栏、碓屋、茅厕。猪栏、牛栏、碓屋上有楼,可储存稻草、红薯藤等干饲料。屋后有几块菜土,土勘上挖了红薯窖。小时候,我们躱在草堆或窖里玩耍。我们都少不谙事,只觉得父亲和伯父都能干,会过日子,我们也发财了,有了自己的家。
可是,我们并不懂父亲和伯父有多大生活压力!九个儿女不止要吃要穿,长大了还要安身,要嫁娶。什么养儿防老、享儿女福,父亲和伯父都无暇想及,他们心里只剩下责任、义务。看着儿女一天一天地长大,住房紧迫。他们规划,下一步必须在门前地坪上起新屋。每个儿子娶亲至少得有一间房吧?那就需要七间。就我父亲的特长和能力说,自己起房开一家小店铺,完全拿得起来。他想到东家器重他,离不开他,肯定不会放他,只好把自开店铺当作远景,藏在心里了。眼前虽然艰难,我父亲对未来满怀信心,坚信我们能长大成人,能够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只有这样,他才能补偿、安慰我长眠九泉的母亲。
我父亲做事的那家铺子所在地杨家坝是个大屋场,靠近湘江下游的一级支流涟水河左岸。店铺应该有招牌、字号,我不知道。只记得店很大,像现在农村的综合商店,也可以叫小超市。进了店大门,宽阔、幽深的大厅两旁,有长长的柜台。一边拒台里是中药铺,卖布匹。另一边柜台卖肉、盐及金针、木耳、粉丝、粉皮、红枣、桂元、香酥糕、冰糖等各种干货、糖果。东家姓成,50多岁的和气的老倌,水烟筒、纸捻子不离手,父亲教我喊他成公公。
我一直记得很清楚,店铺大堂中间有一道拱门,分隔为前、后两厅。拱门顶上有一块镀金牌匾,四个金色大字是:童叟无欺。
我父亲主要负责药柜抓药,抓药顾客少,他也帮忙卖杂货,还管杀猪。好像是店里总管,类似现在大店里的前堂经理角色。他还负责监督、检查,防止缺斤短两,搭卖霉烂货物,怠慢顾客。反正是一个顶几个,东家真的当了“甩手掌柜”。我母亲去世后,他回家少了,全身心扑在店铺里。东家更依靠他,给他加薪了。
我家日用的盐、油等杂货,都去父亲做事的店里买。有什么急事需要父亲回家商议,得派人去发信。这种差使,早先是我二哥当,接着轮到我三哥。二哥带我走了两趟,后来,我也单独跑过几回。第一次跟二哥去,我就尝到了甜头,这是一趟美差。我巴不得天天去,至少也希望隔十天去一次。
从我家到父亲的店铺,单程大约要走两小时。有一条可以推一种叫“鸡公车”的独轮车走的小路。出门就要过有猪婆鬼的衕子口,过爬山冲、旗鼓仑、穆家堂、亭子堂,进入曹家冲、枫树坳后,是一条长长的山沟,石板路,好几处有台阶。路上行人稀少。但我家大人和我自己,从不担心路上遭劫什么的。一般都是清早出门上路,大约九点左右到达,赶得上店里吃早饭,因为一般只吃早、晚两顿饭。
到店里吃早饭,对我的诱惑最大。子托父福,店主成公公对我特好。有时赶上当日杀了猪,我就能吃一小碗猪血,或者鲜瘦肉片加黄花、木耳汤,还撒了胡椒面。香啊,我在家里享不着这口福。吃时,父亲在一旁深情地看着,一言不发。可能在心里夸我,十来岁就能单独走远路做事,让我吃好的奖励我。我吃饱了,用衣袖擦油嘴。父亲扯一张草纸给我,也没话。家里要买的货物,都买齐、包好了。父亲又额外包了红枣、桂元、香酥糕等,那是给伯父、伯母专享的,孩子不准吃。父亲的规矩是:孩子有吃在后。然后,他教我和成公公告别,送我出门,送到村口止步。他毫不担心我在路上出什么故障。不过,我想过,他应该有许多叮嘱,我都记不得了。跟母亲一样,他也没有什么精辟的话语,留在我的记忆中。
到店里购物、打口福,都不是占店里的便宜,白拿白吃。父亲都记了账,照价付钱,每个月发薪水时,在父亲的薪水里扣除。成公公对父亲讲,孩子们吃一餐饭,吃点糖果、糕点不必记账。父亲觉得孩子来店里多,又都能吃,一个个馋嘴,比大人吃得多,还是坚持一一记账,一月清算一次。
这美差,跑一次,我就增加一分对父亲的亲近、敬畏。那种无言的父爱,也补充了我过早缺失的母爱。可惜,我跑这种美差太少了。那年,三伏中的一天,父亲捎话回来,他要出远门进货,十天半月内,家里不要去人找他。伯父说,这是我父亲最后一趟远差,回来后,就准备自己在家里开店。
想不到,十多天后,店里一个小伙计护送父亲回家来,他进门就晕倒了。
“何得了呀!”我大伯喊一声,忙把父亲扶到竹床上躺好,父亲昏迷着,高烧。伯母用凉水毛巾敷在他额头上,大姐、二姐一个拿把团扇给他扇凉。三伏天,受闷热呀,我们围着父亲看,伯父叫我们散开,好让空气流通。
父亲这次是坐蓬蓬船,沿着涟水河下行,到湘江汇合口上岸,去湘潭进货。老板成公公知道父亲打算辞工,想多进些洋货,本是派他儿子去办。我父亲担心少东家经验不多,一定要陪少东家走一趟。成公公说他年岁不小了,家庭包袱也重,身体不如过往好了,不要去了。我父亲坚持,就算是最后为店铺尽一把力。老板就放行了。
去时顺利,回来就麻烦多了。因为走上水,船行速度极慢。在船上,即使躲在船蓬里,也像在蒸笼里蒸着。高温一烤,烤熟了似的。有时过浅水滩,还要下船过水,帮着拉纤。有时船搁浅不动,在太阳下直晒着。夜晚停船,人就躺在舱里,夜半冰凉。这样,80多里水路,停停走走,竟花了四天。
第一天上船,我父亲就头痛、身软、吃不下饭。当晚,摸出发烧,心慌,肚子胀,畏寒,腹泻。他和中药打了多年交道,想自己要得伤寒了,得赶快回店里吃药。可这是在船上呀,晒,照样挨晒。没处看病,停船靠岸也是前不挨村,后不着店。就这样,他还得照顾船上货物,防止翻船。熬到后两天,病情加剧。我后来才查明,父亲患的是暴发性伤寒病:这是伤寒杆菌引发,毒血症状严重,病情凶险,发展快,畏寒,高热,腹痛,腹泻。当时,这种急症很难治疗。
船到杨家坝河边码头,成公公也来接船了。我父亲没说他病重,硬挺着,指挥着卸货,直到再次晕倒在河边,才引起成公公注意。父亲也急,怕见不到家人了,拒绝在店里休息、治疗,立即由小伙计护送回家来。
父亲带回几副中药,吃了未见效,高烧不退。我摸过他的额头,多少年后,还觉得我的手发烫。这时候,我全家人都慌乱了,难道我们兄弟姐妹遭了幼年丧母的大难还不够吗?还要再遭幼年丧父大劫?我伯父背着我们,托人买了棺材。
无计可施时,伯父请来一个巫医,抓了一只大公鸡,让我父亲仰躺在竹床上,赤胸,捉着公鸡趴在父亲胸膛上,说可以驱邪、退热。那巫医手抚公鸡,嘴念符咒。奇怪的是,公鸡一动也不动。全家人围着看,扇风的,赶苍蝇的,擦眼泪的,都无知地以为父亲不会离开我们。那公鸡泰然自若,一直趴到半夜,我父亲一直没有哼叫,也没说话。其实他巳进入休克状态。大伯叫我们都走开,我们不走。大伯逼我们小的,我和弟弟以及比弟弟大几月的堂弟,回屋里睡觉,三人滚一张床。我走开时,回头看,公鸡还安安静静趴在父亲胸上。
我们三个睡着了,一阵哭声又把我吵醒了。全家人在厅屋里一片哀嚎。我出去一看,父亲闭眼了,身子挺得直直的,两个脚尖合拢,立起,硬的。
那天是1946年8月22日卯时。
我伯父为他的好老弟我父亲,操办了隆重的丧事。请青龙庵的宣和尚带了三个和尚做了三天福事,八块流水席敞开吃。就是每席必有一碗扣肉,每碗八块,通常八人一席,一人一块。看主人是否真情,就看那扣肉的大小、厚薄。好长时间,我听见村里人夸赞,“洋教师”的八块最大,有人夸张说像门板大的八块。
我父亲享年45岁,长眠于桃家圫,和我母亲同穴。我想,他们生前没有享到儿女福,九泉之下,父亲一定会弥补他对母亲的亏欠。
安葬父亲的当天晚上,我家还沉浸在悲哀气氛中。大家都在地坪上乘凉,亲朋好友也不忍离去,都担心我们这一大家人怎么过下去?天热,屋里显得更挤,不好睡。伯父便临时在屋外靠墙搭了个棚子,架—张床,我和弟弟们睡。好夜深了,伯父拉着我,送到这床上,用团扇扇着,赶尽蚊帐里的蚊子,掖好蚊帐脚,这时,我哭了,不敢放声哭。伯父说:“莫哭,你爷娘都不在了,我会把你养大,送你去读书,你要好好读啊!”这些话,我一直记在心里。
肖家湾失去了我父亲这样的好人、能人。左邻右舎好长时间还在惦念他。
1952年秋季,我超龄上了大丰完小。有一堂作文课,语文老师出的题目是:我的父亲。正好,我写了父亲之死。在课堂上一气呵成,在作文本上写满五页。语文老师也是班主任名叫黄湘远,黄老师在作文题上画了一串五个圈,并在文后勉批:生动秀丽,可喜可爱。
好久以后,我才听说,老板成公公给我家送了一笔抚恤费。成公公也痛惜、自责,我父亲那次外出进货之前,巳感身体不适,其实就是伤寒的先兆。如果他多想想自己,少想老东家、少东家,他可以不出行,那就完全可能免除瘁死的灾难。后来,我到了军队,跟一位权威军事医学家谈及父亲的瘁死,得出了医学结论:我父亲己转入中毒性脑病,所以昏迷,同时伴发中毒性心肌炎,中毒性肝炎,以致功能衰竭。这种病,即使在当时落后条件下,如果能早期诊断,及时治疗抢救,仍有可能治愈。呜呼,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