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考上了初中，父亲很高兴，在开学的那天，却因为十五元钱的学费而难住了父亲。
　　 一大早，他进东家，出西家，才借到了十元钱，“哎！还差五元钱呢。”父亲叹息着，无奈地瘫坐在门前的梨树下，用手绕着自己的头发，半响没有言语。约我同去报名的伙伴，一个个都走了。父亲更加焦躁不安了，起身在地上转来转去。见父亲这般为难，我索性解下身上的书包，安慰父亲说：“爸，您别着急，实在借不上钱，我就不上了。”父亲听了我的话，摇了摇头说：“不行，再难，我也要供你上学。”说完，他突然急转身子回到屋里，打开了那个旧木箱，从箱底翻出一卷羊皮来。原来这羊皮是母亲在世时，从外公家带来的。记得父亲见到这三张羊皮卷时，格外高兴，他连夜跑到山沟里，铲回一筐子硝土，熬过之后，将盐撒在羊皮上用硝水泡在了缸里，和了泥巴封好缸口，数十日之后，掀开缸口，有股臭味飘了出来，满院子都是股硝臭味，于是父亲用了几桶水冲洗之后，又钉在了墙上。父亲说，这羊皮熟的很好，皮质很柔款，母亲也很高兴，她在旁边附和着说，待她攒够了能买几尺蓝卡叽布的钱，就给父亲缝件漂亮的羊皮袄。穷人的奢望本来就不高，而老天爷似乎专跟穷人作对，母亲在辛勤劳作中患上多种疾病。为给母亲治病，家里又欠了很多债，母亲的病愈来愈重。那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母亲从她贴身的肚兜里很费力的掏出了一些毛票，递给守在炕头的父亲，断断续续地告诉父亲：“这…这钱，是我攒下给你买卡叽布的，给你…皮穿。”母亲还想说什么，嘴唇翕动了几下，脸上黄豆大的汗珠滚了下来，她尽了最后的气力，用目光扫视了在场的所有人，随着那留恋人世的最后一滴泪，闭上了眼睛。父亲像一头发疯的狮子，悲叫着，将母亲递给他的毛票，抛撒到了屋顶，零零散散的落了一地。父亲用拳头击打着母亲的遗体，不停的诅咒着母亲：“没良心的，狠心肠的，留下几个不懂事的孩子，叫我怎么过？给你的买药钱，你为啥不舍得花？还做什么皮袄呢？…”父亲哭的死去活来。天亮后他才静了下来，将那些毛票凑在一起，给母亲买了棺木，办完母亲的丧失后。父亲将那三张羊皮锁在了木箱内，视为最珍贵的纪念品。如今他翻了出来，用手轻轻的捋着羊毛，一遍又一遍。我明白了父亲要将羊皮卖掉，给我凑学费，可他又有点舍不得，于是我劝父亲：“留下羊皮，在想别的办法。”父亲却狠下心说：“这是唯一的办法了。他断然将羊皮挟在腋下走出了家门，向村东的陈皮匠家走去。
　　 好久了还不见父亲回来，我背起书包，飞快的跑到陈皮匠家大门口。只见陈皮匠将那羊皮摔在院子里，恶声恶气的骂：“看你可怜，我才准备买下这张羊皮，谁知道你还要跟我讨价还价，话说回来，我现在又不缺皮子，你就拿回家去，准备卖高价吧。“父亲听他这么讲，有点慌了，急忙拣起羊皮，拍打着羊皮上的土，陪着笑脸，带着讨好的口吻说：“陈大哥，你不要生气，就照你说的五元钱吧。”父亲一边说一边把羊皮往陈皮匠怀里塞。陈皮匠不知是怒气未消，还是怕那羊皮弄脏了他那件呢子大衣，他躲闪着将羊皮推在地上，父亲又躬腰拣起来，抱在自己怀里，两只手搓来搓去，不停地向陈皮匠说着好话：“陈大哥，行行好，我娃今儿要去学校报名，迟到了，老师就不接收了，行行好吧…”父亲的声音几乎颤抖了，陈皮匠则慢慢地摘下了他那椭圆形的眼镜，放在嘴边呵了呵气，拿出擦镜布擦了擦镜片，又重新架在了他那形似鹰勾的鼻梁上，又拍了拍衣服上的土，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叠纸巾，将一些毛票点了几张递给父亲。也许是父亲太激动了，有几张毛票从他手里飘落在了地上，他几乎是半跪着拣了起来，连声向陈皮匠道谢着：“麻烦你了，你总算给我帮了个大忙了。”他躬着腰，退着向陈皮匠家大门离去。就在他转身的那刹那间，他摔倒了，是被那门槛绊倒的。我急忙冲了上去，扶起了父亲，我发现了父亲的眼眶里噙满了泪水，父亲拉着我快步走到了村口，将那五元钱的毛票交给我，就在我接钱的刹那间，才发现父亲的右手掌被蹭破了皮，渗出的鲜血染在那张毛票上。还有父亲那浑浊的泪水，使我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感情，一股热泪涌出了眼眶，情不自禁地大声哭了出来，父亲用颤抖的双手将我搂在怀里，然后用一只手抚摸着我的头，硬咽着说：“孩子，别…别哭，快去上学吧，要争气。”他用那双消瘦的长满老茧的手拭干了我脸上的泪水。
　　 我终于走进了初中的校门，然而父亲卖羊皮受辱的情景，一直浮现在我的眼前，催我勤奋读书，一心想给父亲争气。在我努力下，那学期中考，我的成绩得了全班第一，加之平时表现好，学校给我评了特等助学金，发给我三十元钱。当我揣上靠自己的努力挣来的奖学金，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回家啊的路上，我一直在奔跑着。当我路过陈皮匠家大门时，我突然想起那三张羊皮卷来，我想赎回来给父亲一个惊喜。于是我径直走进陈皮匠院子。当他知道我想用三十元赎回羊皮卷时，他用鼻孔发的声音告诉我：“哼，三十元能赎回去吗？告诉你，那羊皮卷我做了皮袄，八十五元卖给了别人，有本事去赎吧！”我带着被嘲弄的心情离开了陈家大门。
　　 数年后，我从部队复员时，特意向部队首长讨回了我站哨时曾穿过的那件军用皮大衣，带回家送给父亲，父亲穿上试了试，叹息道：“还是那三张羊皮毛色好，皮质柔软。”
　　 的确，在父亲的心里，什么也替代不了那三张羊皮，因为他凝聚着母亲对父亲的那份真诚和关爱，他在父亲心中是珍贵无比的，而父亲，又舍去了他的这份珍贵。也正是他让我读懂了人生的真谛，读懂了父爱的凝重和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