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数十年革命战争的漫长岁月里，每一次战斗总会有战友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我之所以要写纪念许凌云同志一文，主要因为他是从一个国民党的旧军人转变为一个无产阶级革命战士的。经过我党我军的启发和教育，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思想觉悟转变极迅速，作战作风极勇猛，可惜，他过早牺牲了。他的牺牲，也有我指挥不当的因素，常使我深感内疚。
　　 因此，我决定撰写此文。一为纪念亡者；二为对自己的一种追悔，以促进我在今后的工作中，力求谨慎，避免损失。
　　 许凌云同志是广西玉林人，1908年出生于贫穷的农民家庭。他十二岁给地主放牛，为求温饱，十八岁时投入李宗仁的第七军。他参加了第一次北伐战争，包括有名的龙潭战役。27岁时，当上了连长。抗日战争开始，他一直想往上前线打击日寇。然而，由于国民党消极抗日，他所在的第七军从来没有主动地出击过日寇，见了日宼只是消极地躲藏，于是在1938年，被日本侵略军赶到了大别山区。
　　 但在大别山时，第七军对我新四军却是一味地攻打，对当地老百姓则是横征暴敛。因第七军多为广西人，连猫狗都吃，因此当地有一句民谣：“养大的儿子是老蒋的，养大的猫狗是老广的。”
　　 1941年3月疧，第七军171师513团开到鄂东三台河地区，进行所谓的“筹集”。许凌云当时就是该团二营五连的连长，他的任务用文明话说就是筹粮筹饷。可是当地百姓听说广西军来了，便将粮食牲口连猫狗都搬往深山里，连人也都躲进山，只剩一些老人在当地看守门户。他问了好几位老人，都是摆手不语，表示听不懂广西话。后来碰上了一位爱答话的老人。下面是他和那位老者的问答：
　　 许凌云问：“这里的人呢？”
　　 老者答：“听说日人鬼子要来，怕烧杀奸掠都跑了，你们是那里来的？”
　　 许凌云道：“我们是国军。”
　　 老先生作惊奇状：“喔！那么你们是来打日本鬼子的了？”
　　 许凌云道：“我们这次是来筹集粮食的，蒋委员长说；为了抗战，不分老少都要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嘛。军队只有吃饱了才能打仗啊！你帮忙找找保甲长，帮我们筹集军粮好不好？”
　　 老者道：“这兵荒马乱的，哪里去找保甲长？那些不成器的军队，没有看到他们对日本人放过一枪一炮，可对老百姓却是你抢他拿，不要说粮食鸡鸭，连猫狗都抓光了，还能筹集什么呢？
　　 许凌云连长似乎想起什么，问：“你们这里有共产党新四军吗？”
　　 老者道：“有没有共产党我不知道，可新四军倒是不少。”
　　 许凌云接着问：“在哪里？有多少？”
　　 老者道：“平时不知道在那里，只要黄州的鬼子一出来，新四军很快就出来，而且很多，从四面八方袭击鬼子，还追着打，不获全胜决不收兵！”
　　 接着老人神秘地告诉许凌云：“去年年关，山里来了一支军队，军服和口音跟你们一样，老百姓以为是国军，没有逃避。结果这里好几个村子的年轻妞被强奸了，猪羊鸡鸭全抢走了，连猫和狗也都抢走了。他们的行为和日本军队一样，你说他们又是什么军呢？”
　　 许凌云忙推脱说：“这不会是我们广西军干的，我们是民族英雄蒋委员长和李（宗仁）白（祟禧）领导的军队……”
　　 老先生没听他说完，立即接过话说：“长官，你说民族英雄，可不是老蒋。他上了峨嵋山，躲起来了嘛！要说民族英雄，只有英勇抗日的八路军和新四军，才是真正的英雄。”
　　 许凌云一时语塞。此时忽听黄州方向有枪声，他们的营长见势不妙，转声就带着部队向山区跑。许凌云也忙跟着撤走。但是老先生的话，一直在他耳边縈绕，而且牢牢印入了他的脑海。他前前后后来回思索，确实没有做过一件真正的抗日工作，可是欺压百姓，抢物抢粮，自己也干得不少。想着想着，脊梁骨一阵阵冒凉。作为军人，怎么可以去欺压和我家一样贫穷的老百姓呢？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耳光吗？
　　 从此，他总觉得自己有罪，再呆下去这罪孽越深。怎么办？回家？洗不清罪；当逃兵，被抓回来更糟。反复考虑，许凌云渐渐认识新四军是真正抗日，受百姓拥护的军队。投新四军去？他们会杀了我吗？能收容我吗？经过几番竭力的思想斗争，许凌云觉得自己必须走向光明，投新四军才是真正走向抗日。
　　 思想通了，就有了胆量。许凌云经过一段时间的准备，又联络和说服了七个同乡士兵，乘一天黑夜，携带武器，潜岀驻地，沿着巴河南下，到了陶店，很快就找到了新四军。
　　 1941年，我新四军第五师第十四旅进驻鄂东抗日后方陶店，离日寇沿长江边一带的市镇和黄州城仅20余华里。我本人也是按照师部决定暂驻十四旅，和该旅的同志共同抗击黄州的日本鬼子。
　　 一天，陶店驻地突然来了八个人。我十四旅四十团的同志听他们说明来意，经过了解，就是许凌云和他的七名士兵。对他们的爱国行动，我们表示了欢迎和赞许，并向他们宣传了我党领导的八路军和新四军在民族革命和抗日战争中的宗旨和任务，也宣传了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希望所有国军，都能枪口对外，一致抗日。许凌云和其他几位被送到抗大十分校学习，回來后分配担任我四十团第二营营长，其他也都分配了工作，其中有位姓柳的战士，再三要求做我的马伕，我也同意了。
　　 许凌云同志参加新四军后，进步很快，如改变旧军队的一些不良作风，学习努力，吃苦耐劳，团结新老战士。四十团的领导对他也很重视，各种政治课和党课都吸收他参加。他回想自己在国民党军队里的所作所为，是对祖国和人民犯下了大罪，现在要改正过来，必须是只争朝夕，迫切地要求在这个战斗集体的熔炉里锤炼自己，不但为抗日战争的胜利，还要为中华民族的解放和全世界无产者的解放贡献自己的一生。
　　 有一天许凌云碰上我，含蓄地问我：“参谋长，新四军的军事指挥员是不是都应该是共产党员？”我笑着说：“怎么样？想加入共产党？”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说：“参谋长，我太不自量力，让你见笑了。”
　　 我认真地告诉他：“你的想法是对的，我们一旦步入了无产阶级阵营，思想觉悟提高到一定的程度，自然会想到要为无产阶级革命贡献自己的一生。首先，我们必须确立为无产阶级革命一生的信仰，誓死不变。每一个人有了这个信仰，都会自觉地要求加入无产阶级的政党，即共产党，以示自己的决心。一旦你加入了无产阶级的政党，你就必须为无产阶级革命奋斗终生。无论遇到多大的艰难困苦，都必须站稳无产阶级立场，坚定信仰，决不叛党。你有入党的要求是对的，没有人会笑话你，而且我知道四十团的组织己经吸收你参加党课学习了。”
　　 许凌云蓦然明白组织上对自己的关心。他感动不己。至1942年3月我第三次见到他时，他激动地告诉我，他已于1942年元旦，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下面，我想把许凌云随我参加两次战役以及牺牲经过告诉大家，这些内容已经收入我的回忆录《三渡长江征鄂南》。因该文不能全面突出许凌云的战功，故挑选出他在两次战役中的英勇表现和前面章节连起来，组成一篇纪念他的文字。因为要突出许凌云同志的战功，文字上难免会有一些不顺畅的感觉，但经过都是真实的。
　　 1942年7月下旬，我率领十四旅准备过长江，到阳新、大冶地区收拾一向反共的地主恶霸田维中部。7月27日，我们渡过黄州以东的白潭湖，7月28日黄昏时分到达鄂城，决定于29日黎明前奇袭盘踞在大冶县巴山姜地区的田维中部。
　　 我令许凌云率第十四团二营作为主攻方向的前卫部队，准时于29日黎明前到达巴山姜的最高峰，占领制高点。他率领二营主力，沿着畸岖的山道，摸到敌司令部附近。他自己神速地奔上哨卡，一把揪住哨兵，低声命令他不许叫喊，哨兵吓得跪下连求饶命。许凌云对他说：“不要怕，我们是新四军。你快说出村内田维中部的情况”。哨兵老实地交待了情况，接着他问了敌哨兵的姓名，并和他调换了衣帽，带着一部分队伍大摇大摆旳向敌司令部走去。
　　 刚到村里，他们就遇上敌人出来的一个班。敌班长问：“你是哪个？”许凌云答：“我是某某某；（那个哨兵的名字）。”对话时，天已破晓，互相能辨认出面目。对方又听许凌云的口音并非那个哨兵，手里拿的也不是步枪，而是手提驳壳枪，还发现许凌云的后面有许多人，知道不好，便大声命令：“赶快散开，占领院墙……”一面向许凌云逼近。
　　 许凌云等敌人逼近，猛向前拉住敌人的衣领，向他脸上打了两下耳光，大声喝道：“你这个混蛋！你看清了我到底是哪个！都给我放老实点，老子就是江北过来的新四军！”并立即命令部队冲上去，把敌人的枪缴了。同志们奋勇冲上去，吓得敌人全跪下，并双手把枪举到头顶。我军不费一枪一弹就缴获了敌人一个班的军械。许凌云紧接着命令打信号弹，并命令部队直冲敌司令部，去活捉田维中老贼。
　　 天己大亮，各路进攻部队看见了进攻的信号，迅速发起了猛烈的进攻。许率领的一个班，迅速冲进了敌司令部。里面的官员和警卫有的还在睡觉，有的还没穿好衣服，我军战士的刺刀已对准了他们的胸膛，大声喊话：“缴枪不杀，优待俘虏！”敌人莫明其妙的互相对望着，不明白新四军是从那里进来的？在他们看来，巴山姜地区北有鄂城、黄石港，东有阳新，西有金牛，南有九宫山国民党九战区；还有长江天险和梁子湖，这些都是他们可靠的屏障。田维中驻在巴山姜，可以说是固若金汤。他们做梦也想不到新四军的刺刀，一下子就对准了他们的胸膛。
　　 许凌云看敌人面面相觑，大声喝道：“老子就是从巴山姜山上下来的！快把田维中老贼给我交出来！”敌人却都一致表白，田维中是白日里时来时去，不住在司令部。
　　 许凌云听说田维中不在司令部，不觉怒火中天，怒不可遏地大骂：“田维中你这个老贼，我总有一天要抓住你的！”他指挥部队迅速把俘虏集中到村外，赶快打扫战场，除枪支弾药外，一切私人的东西都不许动，这些俘虏听说不要他们私人的东西，个个惊喜不尽。
　　 由于我各路进攻部队的猛冲猛打，敌人整个防御体系迅速瓦解。三千敌人被我消灭了两千余，其余分散在各自驻地的残敌逃跑了。
　　 这次战斗胜利的意义非常重大。我们拔掉了阳新，大冶地区内的地头蛇田维中这个钉子，使我鄂南游击根据地得到了巩固和发展。在整个战斗中，许凌云个人表现出机智和骁勇。他身先士卒，有勇有谋，迅速果断，直插敌人最高指挥机构，使敌迅速瓦解。同时他也使用了刚刚学习过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这次战斗，以营为单位计，许凌云的二营算第一位。他们未费一弹，无一伤亡，而缴获长短枪300余支，还有大批弾药，并俘敌400余人。许凌云首战成功。
　　 1942年7月30日，也就是巴山姜战斗结束后的第二天，我第十四旅又作了新的战斗部署。由于巴山姜一战胜利，阳新、大冶两县的日本鬼子猛增。同时盘踞在九宮山地区的国民党第九战区王凌基部也在向巴姜地区移动，与日伪遥相呼应。敌人梦想在巴山姜地区这个狹窄地带打击我军主力。在得到此情报后，我第十四旅紧急作出了新的判断和战斗部署。我令十四旅主力迅速撤离阳新，大冶地区，免遭敌伪顽的暗算。
　　 我的部署是：分三个方向对付各路敌顽。第一路由吴林焕、熊作芳率旅部分主力，当夜经阳新的太子庙、大王殿，渡江北上蕲春地区；第二路由罗通率鄂南地方武装主力南行，向龙港、燕厦、大畈等地前进，插向王凌基部右侧，迟滯其前进的速度。阳新、大冶的地方武装，仍留在巴山姜的东北和西侧的金牛、保安、梁子湖地区开展活动，以钳制和监视各个据点的日伪军；第三路是我自己带领许凌云营和电台等机要人员顺着原路北行，以迫使碧石渡、鄂城县、大冶铁山、黄石港的日伪军防守据点不敢轻易出动，尔后北渡长江，返回黄冈地区，与十四旅主力汇合。以上部署，主要是使敌人不敢妄动向我报复，如敌真有报复行动，我三路人马正等着和他们决斗。
　　 而后，向东向南行的二路部队都顺利地完成了仼务。唯独我这一路碰了钉子。
　　 我们于7月30日夜行至鄂城以东的藕塘。三个侦察员过江侦察时，遭到预先埋伏之敌的突然袭击，他们机灵地弃船，抓住一块木板，顺水顽强地游回了藕塘，迅速向我作了报告。当我得知今夜不能按原计划北渡之后，只好星夜向东南山地转移。于7月21日晨到达车村，和该村的红枪会做好了统战工作，使红枪会确认新四军是就是当年的红军。我们加强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进老百姓家。因此，他们的头目热情地协助我，派人到各据点去监视敌人，并为我们筹集船只和粮食。我们全部到山林內隐蔽，仅留炊事员在百姓家做饭，送到山上去吃。在做这些工作时，许凌云一直与我形影不离，警惕地保护着我和电台。
　　 当日黄昏，我率领队伍由车村黄草湖出发，准备在刘家渡和三甲之间渡河。突然发现三甲与回风矶之间的江弯处停泊着日本鬼子的两艘军舰，卡住了我们的舱道。许凌云急中生智，请船家准备了一些芦苇复盖在船上，以隐蔽敌舰窥探，使我船顺利地越过了长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