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向】花巷没有冬天(小说)
这是一个近百年的老镇,在沿街的北侧有一个镇人皆知的小巷,巷口立着一个拱形的建筑,上书:花香四溢,香沁人心树小康形象;情暖人间,情承世代弘中华美德。横批“花巷”的对联,这幅对联的笔墨是当时镇委书记,如今升至副县长常普撰写的。
这条小巷原来是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巷,前后住户中间是一条宽四米的水泥路,聚集了镇上社会各阶层出色的人:政府工作人员、教师、农民、商人和走村串巷吆喝收废品的。最初是叫做李宝来的农民在这条小巷的路边建起了砖瓦房,房脊是红色的小钢瓦,窗子是一色国松木制的,是整个镇里屈指可数的房屋建筑。
那里的房基地原来是政府的菜园子,每年主要种些早熟的马铃薯,也有韭菜、芹菜、黄瓜、豆角、茄子等等,待马铃薯收获后种些大白菜、萝卜。靠政府的后边有一个自来水水塔和供暖用的锅炉房,虽说地方宽敞,但是都忌讳高高的水塔和黑魆魆的烟囱。识风水的人说这个地方不适宜建个人住宅,原因是政府的水塔和烟囱民间说法是‘两杆箭’,会给住在后面的人丁带来厄运。李宝来也不是多迷信的人,但是孩子大了原有的两间小土坯房住不下,在原地盖又不够局势。种地的人家不向国家公职人员有块房场,有个小园子就够用,他建房需要宽敞而且还要靠近路边,这样秋收有地方堆粮食,春天有地方扣大棚培育稻苗。
李宝来建房的时候不是很顺利,媳妇和丈人都不同意,屯子里的老人也都对那个宅基地说三道四,是他爹李建设绰号李大吵吵最后拍板决定的,也是他凭自己赫赫军功得到政府特批的。李宝来的爹是老革命,十六岁开始参军,从东北一直打到海南岛,是立过战功的人,最后他是被农村的媳妇春花找回来的,那时在广州已经是团级干部。
那是春种过后的晚上,丈人张志明希望通过自己的三寸不乱之舌说服李家,他和李大吵吵谈论起来房基地的事情。
“老李哥哥,听我女儿小霞说了,你们准备在政府后面的园子建房子?”
“是呀,那地方宽敞,现在的宅基地很紧张,这还是我找到政府,政府考虑我革命有功才特批我的呢,别人想都别想。”
“那你没考虑前面的‘两杆箭’?”
“你说的是水塔和烟囱啊,别人也议论过,没那些说法,俗语不是说吗,‘信神有神在,不信神就是土拉块’。你要听别人议论就没法活了,人家城里炼人炉(乡下人把火化厂称作炼人炉)前后不都有人居住吗?要是按照他们的说法方圆多少里还不能有人家了呢,城里规划有很多地方原来是坟场,不也是建成了住宅吗!”
“我把话先撂在这里,我的看法是咱再找地方。”
“你怎么也和村里的一些人一样封建脑袋顽固不化?哪找地方,你家那里房前没有‘两杆箭’把你家的地方咱们换吧,都啥时代了还整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咱各家过各家的日子,别上我家给我们打‘波浪回儿’!我家建房的料都备的差不多了。”
“敢是的,你心狠手辣杀鬼子血喷溅身上都不眨眼,各路鬼神看见你身上的道道刀伤、枪伤就不敢招惹你,孩子们有你那么狠吗,能镇住邪气吗?”
“咋的,杀鬼子我就心狠了?你不杀他他杀你,谁让他上咱们国家来烧杀抢掠来了,我看你是敌人的敌特分子,信不信我把你送镇上武装部去?”
“这死老头子就是死犟死犟的,亲家也是好心吗,干嘛那么大的声,脸红脖子粗的,还送人家去武装部,还以为是啥年代呀,打棍子,扣帽子?”李建设的老婆眼泪吧唧的插话说。
李建设老婆的眼睛不是被吓的眼泪吧唧,也不是害了眼病,据说是李建设在外边打仗那些年对他惦记的和盼望的,那天天是对李建设望眼欲穿,是她在家一手拉扯四个儿女长大的,李建设每次草草的回来播完种就走,有两个孩子都是三岁了才看到他亲爹。
李建设虽说嗓门子大,一说话就向上战场和敌人拼杀似的,整天家说话吵吵的,但是人仗义率真,是个地道的军人性格。亲家张志明一看劝不拢也就顺坡下驴,说家里有事就走了。也就是这次李建设坚决要拿下这个他思想里的战争高地,他准备随时迎战门前的‘两杆箭’和可能找他麻烦的各路鬼神。
那年没有上秋李建设就带领着大儿子李宝来把房子整体建成了,农村建房和娶媳妇,添丁进口是同等的大喜事。他在房基地破土动工和给房子上梁的时候都放了鞭炮,自己也把挂在墙上大镜子里边的军功章佩戴在胸前,俨然是要接受上级首长接见和参加老兵的纪念会一样。军功章在阳光下金光闪闪,他硬挺的身板格外抖擞,大家都知道,他只要是带上这军功章,只要是讲起他曾经打四平,攻锦州,困长春的战役就荣光焕发,情绪激昂。别人和他开玩笑说,你这装束往那一站,什么鬼神都被吓得魂飞魄散了,哪还敢给你捣乱。他喜欢别人说它威武,每每听到别人这样褒奖就哈哈哈哈的大笑一阵,有时候还拍拍别人的肩膀,强拉着人家到自己家里饮酒。
我上中小学的时候,李建设曾经被学校邀请做过报告,也是把军功章挂在胸前,虽说年近六旬了,可走路仍是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他讲到动情处也曾流过泪——那是在讲到他的战友战死在战役上场景的时候,有时候讲着讲着突然对敌人怒不可遏,用力一拍桌子一个跳跃就站在了桌子上。学生们被他的动情所感染,心里充满了对军人的爱和对敌人切齿的恨。是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经历陪伴他一生,让他在生产队里劳动都向领到了战斗任务一样,无坚不克、无坚不摧;是战争的经历让他心里荣耀了一生,只要有他在的场合一定是要讲他所经历的惨烈的战斗。人们知道有一树永不凋谢的花在他生命的四季里旺盛的开着,那是用战士的鲜血和忠诚滋润着的花。
李宝来的新房在父亲的主持下终于竣工,没到入冬的时候一家人就欢欢喜喜的乔迁搬进了新居。李建设为了纪念这全家的历史时刻,从山上挖了四颗野玫瑰树栽种在了新居的后面,他说来年的时候我们就可以看到花开,闻到花香了。
别人不懂得李建设内心的想法,为什么要在房子的后面栽植野玫瑰树。野玫瑰树在乡下一些人看来只能栽植到院子里,原因是房子后面栽植野玫瑰树,这家的下一代会犯墙外桃花,男的会离婚,女的会不到结婚年龄和别人私奔。所以对花树特别喜欢的人家也总是把树栽植在院子里或者园子里。他是从战场上的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他不忌讳,别人有了他建房时和亲家吵架的教训也都缄口不谈。
转年的六月初,刮过几场风,落过几场雨后,一朵朵花绽放了,嫣红如霞。他一清早就要打开屋子的后窗户,花的馨香就随着暖风缕缕的飘进屋里,充溢着屋子的角角落落。乡村的孩子爱花但多数是很自私,往往不怕刺的就摘了拿回家里,更有稍大的孩子会折下一个缀满了花的枝条,对这些不文明的举止他气愤,总是要责备犯了错误的孩子的家长。他每天出门要叮嘱家人看护好,后来是他的爱人春花找到村里的领导在广播里告知了各家各户才没有再被折走一枝一朵。他的身份和他的性格让小孩子也产生了几分畏惧和尊重,所以即或是喜欢也都远远地看着,贪婪的小鼻子顺着风用力的嗅着,也有年轻的母亲抱着孩子请了摄影师在花树前留了影,也有青年女子用手捻着花枝留念的,这些李建设不反对,还在树的旁边掇来了一个大大地自制木凳子供留影的人使用。后来我听别人说,李建设之所以那么执拗地要在屋后栽种野玫瑰,是因为他和希望他的后代要永远记住那些牺牲的战友。他和他的孩子门讲,在一次战役中他们的一个连就剩下三个人,那是七月初,他们都被葬在了漫漫山岗的野玫瑰树下,他们的魂在那里,所以那个山岗上的野玫瑰开得格外艳,格外香。
第二位住户是武装部部长王树桐,是转业军人,他被任命为武装部部长是个意外。
王部长身材很高,大脸盘,不相称的是眼睛太小,乡村老娘们夸张的说他的眼睛是绣花针扎出来的窟窿眼儿。不过人蛮好的,关键时刻能够彰显军人的舍生忘死精神。
七十年代的每年冬天,县武装部总要组织基层民兵军训、打靶,每次都要一个月的时间,开始是各排各连的队列练习,然后是刺刀搏斗,在最后的几天是半自动步枪实弹射击训练和投掷手榴弹实弹训练。那天有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小民兵在投掷手榴弹时发生了意外,他因为紧张致使手榴弹没有投掷出去,掉在了临时的掩体里,整个人怵在了那里,眼睁睁的看着手榴弹冒着烟要爆炸,这个时候担任训练任务的人武部干事王树桐一个箭步奔过去,抓起手榴弹扔出了掩体,他顺势把那个年轻人压在身下。手榴弹爆炸了,人员没有伤亡,参加训练的民兵们高兴地从掩体里聚拢来,把王干事抬起一次次掷向空中表示感激和庆贺。
这件事情一下子成了全镇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人们想起那天发生的事情都后怕,要是没有王树桐干事关键时刻挺身而出一定是要有人员伤亡,那天参加训练的民兵们在现场真实版的看见了电影里才有的英雄形象。事情很快家喻户晓,也不再有人揶揄他的眼睛。当时的新闻媒体很快在报纸上登出了他舍己救人的事迹,县人民武装部也很快在内参上下发了立功嘉奖通报。那一年王树桐被特批加入中国共产党,被特批为镇人民武装部部长。
人品如茶,品人也要向茶一样去品,只有经得住岁月的考验才分得清优劣、善恶、美丑。
王树桐是镇政府干部,又是立功人员,所以他被批准挨着李建设家盖房屋。考虑他家不种田,他家的房屋和整个院子的使用面积没有李建设家的多,紧凑的三件红砖瓦房。相同的是他也不计较镇政府的“两杆箭”,不同的是他家的屋子后面栽植的是紫丁香花树。
镇政府有的干部说王树桐部长虎,做事情不计后果。这个评价不只是因为手榴弹事件,还因为和镇计生委主任吵架的事。
镇计生委主任周啸天是中学教师出身,因为在单位做事专横,经常给校长找麻烦,单位的校长摆不平,赶上镇政府又缺少人手,所以就向中学校长借用,校长也就把他借用给了镇政府。计划生育工作是当时的棘手工作,如果达不到上级下达的指标,那么镇政府和领导不能被表彰,不能被提拔,甚至还要扣奖金。
镇武装部部长和周啸天承包一个顽固的超生村。多年来这个村育龄妇女年年超生,就是不怕批,不怕罚,给人一个爱怎么整就怎么整得态度,乡村的土话就是说“死猪不怕开水烫”,不怕收缴家中的过日子的用具。开始是镇工作人员家访,和男人谈,谈不拢就吓唬女人,乡下人受传统观念影响根深蒂固,不论生了几个娃都要生出儿子为止。现在镇里就有的人名字中带有“锁”字和“止”字的,意思就是生了儿子不再生了。开始对超生人家就是罚款,那年月的五百元是什么钱?后来止不住就边罚款边抄家,拉走你家必要的生活用品,诸如:被子、粮食还有养的猪等,那仍然要生儿子的人家就跑到外地的亲属家住,当年黄宏和宋丹丹的小品《超生游击队》就是那个样子。
因为年内没有阻止住超生,包队的领导王树桐和计生委主任周啸天就分文没有奖金,而且还在全镇的年终总结大会上受到了镇委书记的点名批评。这样的结果王树桐可以接受,因为生殖器官长在人家身上,不像仓库可以上锁,我们没有办法,思想意识不上去,就是自己工作还没有做到群众的心窝子里。但是,周啸天不这样认为,所以没有控制住,没有完成任务就是惩治的手段不够狠,他在学校时没有吃过这样的亏,受过这样的贬,心里自然是满腹的怨气,这股怨气放在哪里,那就是放在超生的人家身上。你不响应国家号召,就是不让我好过,不让我好过,我就狠狠地整你。你王树桐下不了狠心,被扣奖金不在乎,我不行,所以他决定自己去做。
那是刚挂锄不久,周啸天几次找自己承包屯的,被他怀疑已经怀孕的冯志燕,就是找不到,家里没有,天天是锁头看家,也曾经半夜去抓过,但是都是扑空,家里没人。最后,他决定把他家的房子拆了,没有了安身的窝看你还怎么生。
拖拉机一阵轰鸣就从村部开向冯志燕的家,周啸天是物理教师,所以他不是一点点的去拆,而是把房子的梁坨的一端牢牢地拴在一根钢丝绳上,另一端牢牢地挂在拖拉机后面的牵引钩上。他不先拉塌房子,他一切准备好之后等,等冯志燕的现身,结果等来了武装部长王树桐。
“周主任,你干什么?谁让你这样做的?”
“我决定的,我就不信我治不了她,十二点不回来人我就拉塌他家的房子。”
“你这样做事违法的,是不人道的,你给人家房子弄塌了,以后人家上哪里去住?”
“这个我不管,我违法,他家是明明白白的违反国家计划生育法,孙悟空怎么样,到底还是没有逃出如来佛的手心,我就要看看是她倔还是我倔。”
“停!停!停!你把钢丝绳给我撤下来,把拖拉机开走,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了,怎么可以让人家生活在水深火热当中呢?超生是违反了国家计划生育法,不是也有的领导超生了吗,你说说你几个孩子?”
周啸天的开天辟地的的举动自然招来了全屯子的人,邻屯子的人也有风风火火赶来看热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