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陈守河是一个倔强的老头。
　　 陈守河家住在陈家窝。陈家窝因为除了娶进来的媳妇以外人人都姓陈，因而叫“陈家窝”。
　　 陈家窝不大，十几二十来户，但陈家窝的威力可是顶天的，怎么个顶天呢？寨子脚下那条流水潺潺、清澈见底，奇石缤纷、五光十色，两岸风光旖旎、鸟语花香，气息宜人的河流就是依它命名，叫做陈家窝河。陈守河守卫的就是这条陈家窝河。
　　 从塞北到南疆，从城市到农村都在疯狂地大炼钢铁铜的时候，陈守河刚刚高中毕业，正处于年富力强，血气方刚的岁月，或者说他正是一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盛气青年，用当下的话说就是“愣青”。那时候，他不叫陈守河，叫陈卫华。这是一个很响亮很革命的名字，是他的启蒙老师替他取的，不过这却不是他的首选，他最最想叫的是“陈卫东”，可惜被人占先了，他又退而求其次，说：“那就叫做‘陈卫国’或者叫做‘陈卫军’吧。”老师说：“这两个也早就被别人叫了。要不，你叫做‘陈卫华’吧？保卫中国和保卫中华，同一个意思。我们的祖国曾经就叫做‘华夏’，现在的全名也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他说：“是倒是同一个意思，但还是绕了个深深的大弯子，总觉得别里别扭的，我喜欢直接了当。不过嘛，唉——没办法。”
　　 报纸上和广播上每天都在报道，某某大队或某某生产队某月某日又生产了几百吨、几千吨甚至几万吨钢铁，并经常配发一些“社论”，用鼓励性的语言鞭笞那些冶炼不出钢铁的地方：“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攀登，只要我们鼓足人定胜天的干劲，什么人间奇迹都能创造出来，就能‘赶英超美’。”那意思就是炼不炼出钢铁完全取决于人的思想，任何客观原因都是为落后思想找借口。于是，公社急了，召回所有的大队长，召开了“深入推进大闹钢铁铜运动誓师大会”。
　　 开完誓师大会从公社里回来后，大队长一连几天都早出晚归，到陈家窝河里转来转去，从河头转悠到河尾，又从河尾转悠到河头，第一天转悠不完，第二天接着转悠，第二天还转悠不完，第三天继续接着转悠。有时候，他凝视着散布有紫铜色斑渍的石块窃喜：“这个可能就是铜矿石了。”有时候，他又从河里捞出一枚枚黛青色的鹅卵石掂量在手里发呆：“但愿这个就是铁矿石。”有时候则爬到半山坡中央，鸟瞰着满河大小不一，或如蹲狮，或如卧虎，或如奔牛，或如骏马的石头以及一望无垠的林海喃喃自语：“如此丰富的石料，如此茂盛的树木，炼上个三年五载，绝对不成问题。”当然，大队长的心里并不完全糊涂，不是随便捡一块石头就能炼出钢铁的。但是，气势不得不造啊。再说，谁又不是为了造气势而造气势，有几个生产队的炉子里真正炼出了钢铁呢？百分之九十都是拿各家各户的铜锅铁盆去“复二炉”。好在各生产队都开办了大食堂，各家各户不再需要锅碗瓢盆。
　　 转悠了五天之后的夜晚，大队长把陈家窝生产队的所有人集中到队委会的公房里召开社员群众大会，首先从怀里掏出“红宝书”，带领大家念了几段毛主席语录。比如“人定胜天”；比如“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比如“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等等。然后才步入正题，说：“为了加快‘赶英超美’的步伐，为了把我们伟大的祖国建设成为社会主义的钢铁大国，经大队革命委员会研究决定，从明天起陈家窝生产队停止一切农业生产，作为全大队的大炼钢铁铜专业队，全线开进陈家窝河，砌炉、砍树、炸石头。誓死都要炼出钢铁铜。”
　　 出乎大队长的意料，在他作完“重要讲话”，形式性地问大家有没有什么意见时，生产队长陈树林当真提出异议：“大队长，民以食为天，停止一切农业生产，陈家窝生产队男女老幼的肚皮问题怎么办？大食堂里要拿什么下锅？”
　　 大队长听了不禁有些儿愤慨起来：“肚皮问题肚皮问题！陈队长你实在是鼠目寸光。身为一队之长，怎么一点放眼全球的眼光都没有，就只盯着吃穿二字。这样的后果很危险！什么民以食为天，要知道，这话是几千年前的老古人说的落后话，是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腐朽思想的残渣。”
　　 “咳——咳——”陈家窝生产队里最德高望重的陈六爷干咳了两声，按捺不住开始发表意见：“大队长同志，这帽子戴得过份了些吧？”
　　 “陈六爷，请你稍安毋躁，我还没有说完呢。伟大领袖毛主席还教导我们说，既要马儿跑得快，又要马儿不吃草，那是不可能的。你们要相信组织，相信领导，组织和领导是不会忘记任何一个革命群众的。陈家窝生产队的口粮问题，大队革命委员会牢记毛主席的这一教导，已经进行了周密的部署。决定学习国家对待工商人口的粮食政策，从其他生产队的储备粮里进行调拨，给你们每人每月供应二十五斤。这下不再有什么担忧了吧？”大队长说。
　　 “每人每月二十五斤？够塞哪个牙缝啊！咱们风吹日晒，干的是挥汗如雨的体力活，又不像工商人口那样，天天蹲在屋子里，天天坐在椅子上。他们还供应三十二斤呢！”本没有说话份儿的陈卫华冷不丁地和大队长抬起杠来。
　　 “想与工商人口比？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有本事你跳出农门去！”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也敢肆无忌惮地顶撞他，他可是从来没有遭受过任何人如此的与他针锋相对，大队长被彻底激怒了，说起话来一时忘记了自己人身份。口不择言，像点泼妇骂街。
　　 “你自己怎么又不跳出去？跳不出去也算球，可是，狗还不咬亲人，而你却专门骑在家乡亲人的头上屙屎拉尿！”陈卫华也被激怒了，毫不示弱，一边歇斯底里地回骂，一边捋起袖子，三步两步蹿到大队长面前，紧握着的拳头举得比额头还要高，手臂攒足了劲，牙齿咬得咯咯直响。一场针尖对麦芒的战斗处于一触即发的态势。
　　 “卫华！陈卫华！！”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陈六爷威严地喊了两声陈卫华的名字，呵斥住了陈卫华。陈六爷一直是陈家窝生产队人马首是瞻的尊者。
　　 呵斥住陈卫华，陈六爷威而不怒地提出自己的观点：“大队长同志，陈卫华的态度的确是恶劣的，下级必须坚决服从上级，这是根本原则。不过，从毛主席教导我们的‘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来讲，大队革命委员会的决定怕是确实需要重新认真研究一下。咱们‘抓革命，促生产’可不能为赌一时之气、逞一时之强而异想天开。三五岁的小娃儿都知道，钢铁不是随便捡一块石头就能炼出来的。陈家窝河的石头不过就是普普通通的麻布石，拿它炼钢铁简直是瞎折腾。且不说荒芜了庄稼又劳民伤财，大自然赐予我们的这清新秀美的人间仙境也将在我们手里毁于一旦，鸟儿不会再鸣唱，花儿不会再开放。我们的家园要被鼓捣得千疮百孔，茂密的森林要被砍伐殆尽，山巅上的马鹿塘、实竹箐、黄竹林将空有其名，变成一派颓废。”
　　 对于大队长来说，陈六爷的这番话是直捣他的软肋，可是他又不能将心中“为造声势而造声势”这一思想暴露出来，这必定招来更严厉的唾骂。而对于陈卫华来说，陈六爷的这番话无疑是给他标明了风向，于是，他越发地不把大队长的耀武扬威当作一回事，尽管克制住了大打出手的暴怒，说出的话却仍然是不依不饶，咄咄逼人，以更大的盛气来压倒对方的盛气：“你这好歹不分，香臭不辨的败家子，眼珠子就只盯着那些流于形式的虚假政绩，黑心肠就只想着踩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往上爬。这天蓝水清、植被完美，天地人和谐、花草木相映、虫鸟鱼和鸣、麂鹿熊共处的世外桃园，千百年来老祖宗都悉心保护，舍不得破坏。做人，即使不能为子孙后代创造什么，但也不能将大自然和老祖宗留下的财富彻底毁灭啊。这是起码的准则。而你，连起码的做人准则都丢失了，为了那自欺欺人的政绩，竟然要下毒手。你真他妈的混蛋，十足的败家子！”
　　 当着陈家窝生产队的所有人，大队长被一个小愣青骂得狗血喷头，这口气他哪里咽得下去？此时，他已顾不得什么准则不准则，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强烈的愿望——要不惜一切代价，坚决把陈卫华的嚣张气焰打击下去，维护住自己的大队长身份和尊严。他想，他的手里完全有这种能力和权力。于是便声嘶力竭地与陈卫华破口对骂起来：“你这冒山的日头，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知道不，再高的马也在马鞍下。咱们走着瞧，看看究竟是谁必须听谁的话？现在我命令，从明天开始，陈家窝生产队所有劳动力全线开进陈家窝河，打响我们大队大炼钢铁铜的第一炮。谁要是胆敢不服从，我就把他打成反对‘大跃进’的现行反革命。”
　　 愣青就是愣青，陈卫华不但没有被镇住，相反却应了“作用力等于反作用力”那个物理定律，抢白的气势比大队长还高昂：“狗日的老杂种你给我听好了，你要是再一意孤行，以毁坏陈家窝人优美的生产、生活环境作代价，为自己的乌纱帽镀金，我就撬了你家的祖坟！”
　　 没有想到，大队长对撬祖坟这样的事情竟然完全漠然。陈卫华的话没有激起他更大的愤怒，他不屑一顾地冷笑着说道：“嘿嘿，嘿嘿，撬吧撬吧，你有那闲工夫和闲力气你就去尽情地撬吧，反正它只是一堆乱石头。咱是革命干部，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者。”一边说着一边扬长而去。
　　
　　 二
　　 大队长扬长而去后，陈家窝生产队的人也陆陆续续躁动起来，准备返回家里睡觉去——明天人人都必须早早地起床啊，干不完的革命生产在等待着他们早出晚归，恨不得老天两天甚至三天才黑一回。然而，就在他们拎起垫坐在地上的蓑衣，象征性地抖了抖泥土，披到身上准备起脚的时候，生产队长陈树林却张开双臂拦在公房门口：“等一等，请大家再等一等。”
　　 尽管人们已经十分困倦，刚才那剑拔弩张的气氛又令人非常的不愉快，人人都把不得尽快逃离开去，但陈树木毕竟是一队之长，并且他为人本分，朴实厚道，从来没有与乡亲们产生过任何嫌隙，也从来没有发生过用队长的权力欺压乡亲们的事情，他的话不能不听，他的这个面子不能不给。再者，陈树林接下来要说的话也许关乎着每一个劳动力明天的去向，是开进陈家窝河呢，还是继续农业生产？每一个劳动力都不能使自己明天成为一只迷失的糕羊，这样不但孤立了自己，更主要的是那十几分工分就挣不到了。不管谁家，工分是万万丢不起的，它关乎着养家糊口的大事，年底分红分粮食，哪一样不是依靠它呢？于是，人们又慵懒地将蓑衣垫回地上，蜷着腿席地而坐起来，耐着性子等待生产队长陈树林的下文。
　　 “陈六爷，让陈卫华来当我们生产队的队长吧。”陈树林一开口，就把人们身上的所有瞌睡虫都驱散到了九霄云外，一个个霎时亢奋起来，紧张地瞪大眼睛注视着陈六爷，生怕听不清陈六爷的表态。
　　 陈六爷没有着急着表态，不紧不慢地抽下随时别在腰杆上的一尺来长的旱烟管，又不紧不慢地从衣袋里掏出山羊皮做的旱烟袋子，撮出一撮金黄油亮的旱烟，不紧不慢地摁到烟锅头里去，然后划燃火柴点上火，一下一下悠然自得地抽着。他知道陈树林会接着说出他的理由来。他需要听陈树林的理由，也需要陈树林把理由说出来给大伙儿听。
　　 “现如今，大跃进，放卫星等一连串的口号铺天盖地。我知道这些都是自欺欺人的折腾，都欺上瞒下的浮夸风。我只想让陈家窝生产队的父老乡亲们吃饱穿暖，踏踏实实地过日子。但是，我胜任不了了，我不具备陈卫华那种敢于坚持主见的精神。尽管发现不对劲的事情我会直言不讳地提出自己的意见，但每一次的最后结果都一样，都是我保留个人意见。”陈树林确实一五一十地说出了他自己的理由。
　　 “当队长，有一股倔强的牛犊劲就够了吗？”陈六爷头也不抬地反问，似是反问陈树林，也似是反问陈卫华，更似是反问大伙儿。
　　 “抓生产、做农活的时候我一定竭尽全力当好他的助手，但对外扛事的时候非他不行。枪打出头鸟，大多数人都害怕，都不敢顶不敢扛，而眼下的形势，若再没有人站出来顶、站出来扛，大自然赐予我们清秀的山河，老祖宗留给我们的美丽家园很可能要被彻底地毁坏掉。咱们生产队里只有陈卫华具有牛犊子劲，敢顶也敢扛。再说，我当队长这些年，大事小情还不是全仰仗着六爷你老人家帮衬着。等陈卫华当了队长，六爷你也一定会一如既往地帮衬他。我估计的不会错吧？六爷。”陈树林进一步阐释说。
　　 “可以，我当就我当。枪打出头鸟。树林叔的肩上扛着老婆儿女，一大家子人嗷嗷待哺，他不能被打。而我来去一身，了无牵挂，这出头鸟，我来当。”陈卫华拍着胸脯接话说。
　　 “卫华啊卫华，你真真是个小年青哟，开口说话一点儿都不怕磕伤了牙齿！你这是图个嘴头上的快活而信口开河呢，还是觉得这样做很仗义，能为你显示出侠骨气魄？你没有老婆没有儿女，你的父母就可以不管不顾了吗？”陈六爷略带开导、教育的口吻对陈卫华说。
　　 “出头的鸟只一只，万一被打了，我的父母不是还有我的兄弟姐妹吗？”陈卫华显然没有去认真地思考陈六爷的话。
　　 “卫华——卫华——你叫我对你说什么好呢？事非经过不知难，事情绝对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的。遥远的咱们不去扯了，就说眼睛前面这件事，尽管你们两个已经两厢情愿，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自然可以点个头成全你们，这样我还能捞个顺水人情，何乐而不为？可是，最简单不过的事你可曾想过，谁当队长不是我们自己说了算。选举表决是我们，最终拍板在大队，他们同意批准了才有效。”陈六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