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姐姐很傻，但她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桃花。
　　 ??每年桃花盛开的时节便是姐姐的生日，可是姐姐根本就不知道这一天的意义，也不知道桃花到底有多么美。她糊里糊涂地来到这个世界上，又糊里糊涂地离开，其间经历了多少风雨，她更不知道。
　　 ??很久以来，我一直以为姐姐没有痛苦，没有眼泪，不知道什么叫自尊，什么叫屈辱。然而，就在妈妈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我听见了姐姐撕心裂肺的哭叫，看到了她善良从容的一面。她抓住妈妈的手，使劲地摇晃，但妈妈再也没有了呼吸。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的脸上滚落，浸湿了妈妈的衣襟。她伸出一只手，替妈妈盖上了眼敛，然后，打来一盆清水，洗去了妈妈脸上的污垢。然后坐在妈妈身边，看着妈妈，默默地流泪。这一幕情景，时时在我的脑海闪现，时时提醒我去爱姐姐，心疼姐姐。
　　 ??当时，我可能被吓傻了，什么都不知道做，甚至都忘记了哭泣，只是楞塄地站着，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或许并不知道那就是死亡，或者说不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
　　 ??在我的记忆里，妈妈比姐姐更傻，整天蓬头污面，连衣服都穿不整齐，说话呜里哇啦，走起路来歪歪倒倒。妈妈有没有名字，无从考究，以前人们都叫她傻女，后来有了姐姐别人就叫她“傻子她妈”。听村里人说，妈妈是爸爸做裁缝的时候在外边捡回来的。爸爸是个歪巴子，天生的残疾。爷爷奶奶也早逝。所以家里穷，爸爸能捡到这样的妈妈已经算是幸运了。
　　 ??两个傻子，一个瘸子，出生在这样的家庭是一件多么不幸的事情，又是多么令人痛苦的事情，但我别无选择。从记事的时候起，我就深深地感到耻辱，自卑和无奈。我多么希望自己是只鸟，能飞出这个家，再也不回来。或者是只小狗小猫什么的都行，只要不受别人的白眼就好。特别是看到别的孩子都那么幸福，我觉得自己简直是活在地狱里。所以，对于死亡，我并不恐惧，我甚至渴望死亡，渴望消失，幻想着突然能够蒸发，谁也发现不了。
　　 ??在我极小的时候，大概是六岁多一点吧，我就想到了死，但我还不知道选择死亡的方式，我认为只要拼命地哭，就能哭死，于是，我憋足了劲，哭了三天三夜，但只是哭坏了嗓子，不但没有哭死，还招致了很多的皮肉之苦。起初，没有人在意我的哭声，后来有人注意了，怀疑我得了什么病，当时瘸子爸爸并不在家，而是挑着一架旧缝纫机走街串巷谋生去了，他要靠那点手艺养活我们娘三个。有人提议找个医生给我瞧瞧。一位好心的大爷要背我上医疗站，我死活不去，从他背上掉下来，并没有摔伤，我仍然坐在地上哭，双手把地抠了好大的一个洞，我想钻进去，再也不出来了。可还没有抠出足够大，我的指甲全要掉了，再也抠不动了。后来，旁人不在理会我哭了。妈妈或许是不耐烦了，或许是被我的哭声哭清醒了，突然，举起双手劈头盖脑地打我，拳头像雨点一样落在我身上，我已经感觉不到疼痛。我咬着牙，望着她，让她打。我心里想：打吧，我正想死呢，你打死我正好合我的意。10岁的姐姐看着妈妈这样打我，突然跑过来用身子挡住了我，把妈妈拽走了。姐姐第一次替我擦眼泪，拿起我的手看，几乎要哭了，我鼻子一酸，差点爬在她身上哭，但看见她的鼻子里吹出很多白泡泡，真恶心，我一把推开了她。
　　 ??妈妈打了我了一会儿，大概是没有力气了，倒在柴堆上睡去了。
　　 ??我大喊：“你打呀，怎么不打了……”我拽她来打我，但她真的举不起手臂。我继续大哭，后来也睡着了。
　　 ??我高烧昏迷了三天，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爸爸站在我面前唉声叹气。我一听就火了，但我没有力气动。只好闭上眼睛装睡。听说是别人捎话他才赶回来的，我便在脑海里勾画他挑着担子一瘸一拐的样子很滑稽，很可怜。肯定也会招来很多人的嘲笑。
　　 ??爸爸在我的枕边放下了一些东西出去了，等他走后，我看见是两块糖和一包芝麻饼，顿时觉得肚子呱呱响。我小心翼翼地剥开了，因为我的手很肿很痛，有些发抖。
　　 ??糖在我的嘴里化着，很甜很甜，我立即想到了姐姐，她大概没有吃过这么甜的糖呢，我舔着干裂的嘴唇，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我把这颗糖留了下来，想回报姐姐替我挨的那几个拳头。
　　 ??姐姐注定这一辈子吃不上一颗糖。那颗糖最终被我吃了。
　　 ??我打开芝麻饼，看了又看，舍不得吃，但饥饿是无法抗拒的。我大咬了一口，才发现嘴里实在是太干了，根本咽不下，喉咙干痛干痛，我勉强咽了下去，立刻把那一颗糖含在了嘴里，我感觉到了甜，一股沁人心脾的甜。
　　 ??从那时候起，我再也不想死了。死的滋味真不好受啊！
　　 ??也许，人在死的时候才能领悟到一些道理。妈妈便是这样，她从来没有开口说过话，除了哇哇叫就是打我和姐姐，我们莫名其妙地挨打。之前，她只打姐姐，不打我，因为我一生下来，爸爸就把我和妈妈隔离了，怕她把我打傻，我一直被单独放在一个大竹篮里，吊在空中晃荡。两岁多的时候，我比篮子大了，只好被挪出来，睡在爸爸身后。我时常害怕妈妈打我，但她没有打，自从那次开了杀戒后，我就接二连三地挨打。想想也是自己找的，怎么那么小就想到死呢？事实上，我那时就是想死，很悲惨地死。
　　 ??妈妈发烧，连续睡了多少天我和姐姐都不知道。我们不敢走近她的身边，怕被打。姐姐饿了，就自己去煮饭，她每次都把饭糊了，难以下咽，因为饿，必须吃。我们没有给妈妈端饭，一次水都没送过。
　　 ??那天也是在吃饭的时候，我和姐姐同时听到了一种声音，一种我们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声音。仿佛是从地狱里发出的声音，那么微弱，又是那么清晰。又仿佛天籁之音，那么动听，那么陌生。
　　 ??“桃花——桃花——”姐姐惊呆了，我也惊呆了，嘴吧张得老大，饭碗随即掉到了地上。我们互相望着，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比姐姐的听力好，我肯定了声音来自妈妈的房间。
　　 ??“八月——八月——”她在叫我的名字，比姐姐的叫得更清楚。
　　 ??我和姐姐一起奔进屋子里。
　　 ??妈妈的眼窝深深地陷了下去，眼里有一丝幽兰的光，看着我们进来了，她似乎微笑了一下，但她的笑差点没把我吓死。
　　 ??她动了一下，示意我们走近她。姐姐慢慢地挪过去了，我站着没有动。
　　 ??妈妈抓住了姐姐的手，轻轻地握着，我看见姐姐哆嗦了一下，然后两只手纂着妈妈的手，她的眼角滚出了一连串的泪水。
　　 ??妈妈把目光移向我，我顿时打了个寒战，但我还是慢慢地走到她的身边，她使出浑身力气，抬起了胳膊，一把抓住了我，我惊出了一身冷汗，闭上眼睛等着挨她的拳头。
　　 ??妈妈紧紧地拉着我的手，轻轻磨蹭着，一股暖流从我的手心蔓延。她的手是那么的温暖，我第一次感到了她的手是那样的柔软，我相信姐姐也是这样的感觉。我和姐姐就这样被妈妈拉着，直到她的手渐渐失去了力量，失去了温度。
　　 ??姐姐的手被松开后，她立即意识到了什么，放声大哭，她再次去拉妈妈的手，而妈妈的手已经开始僵硬。
　　 ??我一直保持着一个姿势，妈妈的手如一团火，把我的手烤焦了一般，许久，许久，我都感觉到我的手是炽热的。
　　 ??泪水冲洗了姐姐脸上的污垢，我第一次仔细看了姐姐的脸，我惊呆了，姐姐的脸庞竟然是那样的美丽，比三月的桃花还要美。
　　 ??姐姐一直拉着妈妈的手痛哭，但我没有哭，我心里很愧疚，很难过，因为我一直憎恨妈妈和姐姐，她们让我饱尝了自卑和欺辱。我悔恨交加，万箭穿心。
　　 ??那年，我只有八岁，姐姐十三岁。
　　 ??邻居找回了爸爸。爸爸面无表情，妈妈被草草地埋藏了，没有哀乐，没有祭奠。
　　 ??我用满山上的野花，给妈妈围了一个大大的花圈。
　　 ??
　　 ??二
　　
　　 ??清明过后，月河的水明显地涨了，水温也渐渐回升，但还是很凉。我迫不及待地跳了下去，一口气游了几十米，才停了下来喘息。躺在僻静地河滩，石头被午后的阳光晒得发烫。我赤裸着身子，任微风吹着。
　　 从小到大，我几乎没有什么朋友，在学校，只有个别老师喜欢我，很多同学都排斥我，我知道大家都看不起我，干脆谁也不理。除了学习，我没有什么爱好，每天上学独自来，独自回，放学后，我最不想回家，就经常到河边来玩，特别是夏天，一直游泳到天黑。如果不是饿，我真的不愿意回家，真想躺在石头上一直到天亮。
　　 ??月河在我的心里就是母亲，在我最痛苦的时候，在我受到戏弄和侮辱的时候，我首先想到的是月河。我可以跳进水了，痛快地畅游到无人的角落，放声大哭，哭声被涛声淹没，泪水被河水吞没。我很倔强，从来不让别人看见我的泪水，只有月河收藏了我太多的眼泪。我时常躺在岸边的石头上，望着蓝蓝的天幻想。我幻想着姐姐有一天突然间开窍了，变灵性了，和别的大姑娘一样，把自己打扮的成一朵花儿。姐姐真的长得比村里的姑娘都好看，可是姐姐真的遗传了妈妈的毛病，清醒的时候很少，这很让我心痛。我也时常希望姐姐烧的饭可口一些，至少不是糊的。
　　 ??妈妈去世后，姐姐似乎比以前懒散了，披头散发，衣服肮脏。那种傻傻的笑也没有了，目光呆滞，神情恍惚，整天慌慌悠悠，也不知道按时做饭。我只好每天放学回来自己动手做。
　　 ??我无法埋怨姐姐，从那次挨打以后，我再也不憎恨她了，但我没有办法帮助她，她有时清醒，有时糊涂。但我发誓好好学习，将来有了钱给姐姐治病。
　　 ??四月的江南，桃花已经飘落，枝头结满了青果。月河的水绿得诱人，水面上的鸭鹅成群结对，两岸处处莺歌燕舞，鸟语花香。
　　 ??放学后，我照例去了月河边的柳树下写作业，这里是避风的小港湾，有一块很大的青石高高地矗立在岸边。我把它一直当我的家，我趴在上面写字，看书，脚还可以随时伸到水里去感受凉爽，渴了，就把头伸进去喝。月河的水很甜。
　　 ??那天我做完作业，捉了只青蛙玩了一会儿，本想畅游几个来回，但肚子实在太饿，只好恹恹地回家。
　　 ??还没走到家，我就听见院子里有嬉笑声。奇怪，从来没有小朋友来我们家呀，我快步冲进院子，只见柴棚里围了一大群比他大一些的男生，他们一个个怪笑着，尖叫着……姐姐躲在一个角落，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抓着地上的干树叶和茅草擦顺腿流下来的血。有的人居然拿着树枝戳姐姐，
　　 ??我恼羞成怒，顺手拿起一根棍子抡起来，疯了一般朝他们身上打去，他们抱头鼠窜，逃之夭夭。我索性追上那个戳姐姐的家伙，骑在他的身上，一顿狠揍，打得他鼻青脸肿，跪地求饶，我才放过了他，并让他发誓以后再也不那样做了。
　　 ??他们走了，我筋疲力尽，回到家里，我倒在门口放声大哭。那时，我并不知道姐姐是青春期来临，我以为是他们欺负姐姐，打伤了姐姐，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用哭来证明自己的无能为力。
　　 ??姐姐穿好了裤子，但鲜血继续往下流，裤子湿了一大片，坐在那里，那里就一道血印。我突然领悟到了一些什么，找来了一些旧衣服，撕成块，递给了姐姐，姐姐很茫然，我示意她坐在上面，什么也不用干，姐姐很听话，照样做了。
　　 ??我再一次起誓，一定要照顾好姐姐，保护好姐姐。
　　 ??爸爸在镇上租了个小房子，给别人做衣服，他年老眼花，手艺过时，只能做老年人的衣服，生意并不怎么好。他回来的次数很少，按时往回捎些粮食和钱给我们。
　　 ??姐姐不会花钱，我就把钱藏起来，等我长大了带姐姐去城里看病，我很节省，但我尽量把饭菜做可口一些，让姐姐不再吃自己做的糊饭。姐姐渐渐丰满起来，脸上有了颜色，很好看。
　　 ??每天上学的时候，我一再叮咛姐姐不要出门，好好在家呆着。放学后，我就赶紧回家。再也没有去河边玩的心思了。很想念大青石，柳树，浪花，但我必须克制自己，我生怕姐姐再有什么闪失。
　　 ??我天天早起，帮她穿戴整齐，给她洗脸。梳头，有时去镇上，给姐姐买一些女孩子的用品，还给她买了发卡和头花。姐姐很听话，我给她梳理头发的时候，她不乱动，但她一脸的迷茫，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似乎在回忆，又似乎在遐想。有时候，我刚把头发给她梳好，她就弄散乱了，我没有责备她，而是一次又一次的帮她。我多么希望姐姐能够感受到我的关爱，能感受到四季的美丽和花的芳香。
　　 ??夏天的月河，水清得透亮，白色的卵鹅石圆润可爱。翠绿的水草，清脆的鸟鸣弥漫在两岸，多么美丽的大自然啊。
　　 ??月朗星稀的夜晚，天幽蓝得沁人心脾，蛙声一浪高过一浪。我牵着姐姐的手，从月河的上游走慢慢地游走，微风拂面，很惬意。河里波光粼粼，月河温馨得像慈祥的母亲，等待着回家的孩子。
　　 ??到了我的“家”，我让姐姐坐在青石上，看我游泳。我畅快地游了一会儿，然后和姐姐一起坐着看星星，我还给姐姐唱歌听。姐姐虽然并没有我那么激动，但她很安静，此刻的她，眼里不再是呆滞的。她悠然的看着我嬉耍，眼睛象天上的星星。
　　 ??我示意她下水去洗澡，她竟然去了。我背对着姐姐看着深邃的夜空，心里充满了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