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下了一夜的雨，天亮时停了，窗外树林里鸟儿叽叽喳喳欢闹不已。早晨到江滨公园跑步，这是我多年的习惯，妻子儿子都还在梦乡里，我静悄悄地起床。
　　 出家门下楼，每一楼层门对门两户人家，门口一般都放着主人前一天晚上用塑料袋装好的垃圾，公共楼道清除垃圾是物业公司的事，但主人出门下楼时都会自己带下楼扔到垃圾桶里。眼下是大清早，除我之外还没有人出门下楼，我从上到下走一遍，把各家门口的垃圾袋统统拎起，至一楼时，两手已拎的满满的。反正空手也是下楼，拎几个垃圾袋也不耗时间，何乐而不为呢？
　　 出了单元楼的防盗门，公共垃圾桶就在眼前，我将手上的垃圾袋扔进了垃圾桶。天本该很亮了，但云层蒙盖着，显得有些阴暗，地上湿漉漉的。天气预报说今天白天还要下雨，但我估计两个小时内还下不下来，就返身走进楼下甬道拖我的电动自行车。一楼之下是架空层，架空层每家每户都有一间杂物间，还有一条甬道方便大家进出。甬道拐角旁边，上一楼的楼梯底下，有一小块空间可以存放自行车。本单元多数住户都有私家小汽车，另外找地方停放，但还有三辆自行车，就停放在这里。这里是本单元住户的公共区，停放三辆没问题的，停放四辆就要影响住户进出杂物间了。我的电动自行车一直就停放这里。前天，当我拉来电动自行车时，却发现位置已经被一辆崭新的红色电动自行车占领，只好停在楼外了。昨天，一个六十开外的老师傅找到我说：“对不起呀，我的孙子刚进入小学读书，为方便接送新买了一辆电动自行车，没想到把你挤到楼外去了，楼外被偷了不好办，下雨了也不好办，还是停进来吧，我的车可以拖到杂物间去。”但他的杂物间在最里面，要经过两个直角型拐弯，也不现实呀，所以我想，夜间没有人进出杂物间，我就停在甬道上，早晨反正我要出门锻炼的，再把车拖出来停在外面，天亮了也不用担心失窃，个把小时后就骑走上班去了。
　　 甬道灯前几天就坏了，甬道里很暗，但我还是习惯性去触摸开关。这一摸，灯竟亮了。看来有人修过了。即使是物业公司修的，也要本单元住户有人去反映呀！
　　 借着灯光，我发现我的旧车停在原处，而那辆红色新车却不在，真被他拉进杂物间了？走出楼猛然发现，刚才天气阴暗没注意到，那辆红色新车赫然停放在树底下。除了车锁外，还用一根铁链将后轮与树干锁在一起，车上盖了一层塑料薄膜，薄膜的凹陷处积着一小窝一小窝的水……
　　
　　 二
　　 江滨公园里已有不少人在活动，退休老人更多些，我是不算早的。我沿着江滨路埋头慢跑，却见前方不远处有一陌生中年男子向我招手。互不熟识的晨练者相互打个招呼是常有的事，我脚不停步地回应了一个招手，然后继续我的慢跑。然而当我把眼光才移开一瞬间又返回到他身上，因为我发现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望了一会竟向我这边走过来，分明是有话要和我说。
　　 我立刻停止了跑步，靠路边等他。
　　 他走到我跟前，开腔了：“你早。”
　　 “你好，你是……”
　　 “不认识吧？”
　　 “好像面熟，一时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你是……”
　　 他笑了起来：“不用猜了，其实我也不认识你。”
　　 “那你是……？”
　　 他对我左看右看了一会，说：“就是想看你一眼，别的没有什么。”
　　 一个陌生人特意来看我一眼？我有什么好看的？正当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之际，他又开腔了：“又跑步呢？”
　　 “是啊，不运动运动不行啊。”
　　 “运动好啊，看见你出来运动，我都一下高兴起来。你身体还好吧？”
　　 “我身体一直好着呢，以前沿着亲水台在两座大桥之间跑个来回，现在往沙湾方向跑个来回。”
　　 “我说呢，怎么好长时间不见你跑，还以为你生病了呢，原来你是改了路线啊。”
　　 “你看见过我晨跑的？”
　　 “我一直看你在亲水台上跑的，突然看不见了，心里空落落的，今天总算又看见了。”
　　 我不在亲水台上跑已经一年多了，还有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牵记着，心里一下子温暖起来。
　　
　　 三
　　 晨跑结束顺便把菜买回去。
　　 附近那个菜场，不说每天，至少三天两头要去光顾的。卖菜的摊位密密挨着，摊位之间没有明确分界线。昨天我拎个环保袋在那个摊位前一站，买不买菜，买什么菜尚未开口，左右相邻的两个女菜贩几乎同时向我推销。左边的说：“萝卜两块钱一斤，青菜三块五一斤，老板。”为了巴结讨好顾客，摊贩习惯称呼顾客为“老板”。
　　 右边的说：“价钱大家一样的，我这萝卜青菜都是自家种的，你看这萝卜多白多嫩，还是买我的吧，老板。”
　　 左边的剜了一眼右边说：“你看我这菜叶上还有小虫子呢，我不用化肥农药的，自家吃不掉才拿来卖，个头小点难看点，吃起来好吃，你吃着了才会知道好吃，老板。”言外之意右边又白又嫩的萝卜是用化肥农药催的。
　　 右边的立即丢下我这个“老板”扑向左边：“小虫子是你故意放上去的，化肥农药你才打得多。”
　　 左边的也丢下我这个“老板”予以反击：“你看见的？放屁。”
　　 “我说错了吗？你才放屁。”
　　 她们俩都亮开了高门大嗓。在她们吵吵闹闹的时候，我已转身离开了。
　　 今天，我转着转着再次来到她们摊位前，只是只有左边的菜贩在，我选了一棵青菜让她过秤。她说：“这菜不是我的，她上厕所去了，我的菜在这边，老板。”细言细语的。
　　 “那我买你的好了，换一颗。”
　　 “看上她的就买她的好了，不要紧的，我给你称一下，明天再来买我的吧，老板。”她细声细语地说着，将这颗青菜过了秤，“菜价一样的，四块五，收四块。看你不像专门来买菜的，没带钱吧？没带钱也没有关系，你是经常来买菜的，下次来再付好了。”
　　 我虽穿着运动衣裤，零钱还是有的，只是购物袋没带。
　　 她收过我付的一张十元纸币放进一个当钱匣子用的铝合金饭盒，又从中找了我六元零钱，一如卖她自己的菜。再从台后侧抽出一个大塑料袋，装好菜递给我，细声细语地说：“这个塑料袋大点，要买其他的菜也可以装。”连售后服务都如此热情周到，一如卖她自己的菜。然后从铝合金饭盒里数出卖那颗青菜的钱——四块硬币，放在右边这堆青菜后边的台面上，这样一来，右边的菜贩回来一眼就会看到青菜少了一颗，多出四块硬币。
　　 她和她，昨天势如水火，今天亲如姐妹，让我看呆了。
　　
　　 四
　　 鸡肉猪肉冰箱里还有，再说荤菜吃多了不利于减肥，人到中年少吃荤为好，就简简单单地买两三样蔬菜。买好菜拎着往回走，不一会儿就进了单元门。上到一楼，恰好碰上住一楼的阿姨拎个空环保袋出门买菜。阿姨老两口退休多年，因为不用赶时间上班，出门买菜的时间要迟些，往往在我买菜回来的时候她刚要出门。还有，我晚上下班回来，她晚饭后带着小孙女从公园散步回来，也会经常碰到。
　　 阿姨叫我“肚肚”。她不知道我姓名，人家叫我涂涂，她听走调了，叫我“肚肚”。“肚肚”就“肚肚”吧，我也不纠正，叫我“肚肚”挺好的。有一次她刚进屋，这样问我：“肚肚，这么晚回来？”
　　 “今天还算早的了，有时候更晚。”
　　 “在哪上班？”
　　 “XX银行。”
　　 “银行啊——”阿姨回过头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长地说，“好单位。”说完牵着小孙女咣啷一声把钢铁防盗门关上了。
　　 在她把铁门关上之后，我似乎听到她在门内骂我活该，似乎把我和整个世界都隔开了。在她眼里，在好些人眼里，银行是个好单位，高收入高福利，但精于算计，对储户抠门；加上近期某些媒体对个别银行的储户存款失踪案反复炒作，银行就是台圈老百姓钱的机器，银行员工就是一群骗子和盗贼。我有些后悔，不该告诉她我在银行工作。
　　 后来碰面打招呼：“买菜那？”“买回来了。”“下班了？”“才下班。”仅此而已，然后快速离开。有好几次想与她套个近乎，问问她退休金有没有积存，能不能存到我银行里去，然而终究没有拉下面子，欲言又止，不了了之。
　　 这一次相遇，她竟叫住了我：“肚肚，你别走，我问问你，现在存款利息是多少？”
　　 “跌了，又跌了零点二五个点。”
　　 “跌了这一点点也没什么，我和老伴的退休金存到你银行里去怎么样？给小孙女将来读书备用。”
　　 “阿姨您不担心存款失踪吗？”
　　 “哪能呢？要是存款都失踪那还叫银行，你我同一个楼道住着，我放心着呢！”
　　 “我是有存款指标的，也就是说您的存款存到我银行，我有奖金拿的，阿姨您不眼红？”意思是要我送您什么礼物明说，比如一壶食用油，或者一把伞什么的。
　　 “我不愁吃不愁穿的，还在乎那一点点礼物啦？我看你早出晚归的，也挺不容易的。”
　　 事情完全不是我想像的那样，我脱口而出：“阿姨您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