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晨，天麻麻亮，母亲的歌声就从她的朝北的卧室里陆陆续续飘了过来。
　　 歌声虽然有些柔软无力，其中女性的亲切，还是让我从熟睡中醒来，恍恍惚惚似乎看见五十年前的戴着老花镜的外祖母，在昏黄的煤油灯光下，一边细细密密用针线扎着绣花鞋垫，一边轻柔哼着赣南地方的采茶戏小曲。
　　 年近八十的母亲，学唱《好一朵茉莉花》也有一些时日了——尤其是院子里的几棵木槿花红红火火开得近乎看不到花期结束的时候。我知道，母亲年轻时候，一直是喜欢唱茉莉花的——只是后来在老院子，她与父亲种了两颗木槿花后，就自作主张地改唱歌词，不经意将茉莉花当作了木槿花。父亲在世的时候，每年夏天，木槿花竞相开放时，母亲的心情特别的好，常常拉着父亲的手，一同采摘木槿花，一同温温柔柔地对唱《好一朵茉莉花》。父亲前些年离世后，母亲就很少采摘木槿花，也很少唱她自己改编的那支花歌了。也许，《好一朵茉莉花》这支歌太有名，在中国是妇孺皆知耳熟能详；或许，是像母亲这样的高龄，无论唱歌如何努力，终究达不到字正腔圆的地步，不是很熟悉亲近的人，一般是察觉不出母亲唱的是改了歌词的《好一朵茉莉花》。听母亲的歌的人，恐怕更多是被《好一朵茉莉花》自身优美深情的旋律陶醉了，我想。
　　 前些年让母亲没心情唱《好一朵茉莉花》的原因，还是母亲与父亲共住的老房子前几年的被拆迁。很长一段时间，母亲都是闷闷不乐。作为她的独子，希望她过来跟我这边，她是十万个不愿意。口头上说是不习惯，更多还是因为老房子的失去，在带走了她与父亲几十年的生活岁月的同时，也带走了她与父亲共栽的木槿花和由木槿花开放出来的快乐。按照母亲的意愿，我在新城区为她租了一套一层楼的有院子的两居室。院子面积宽阔，采光通风不错，适合老人种一些自己喜欢的花花草草。为了母亲的思念，我特意请花工将老院子的木槿花移栽过来，并施了厚厚的农家肥，本想来年夏天会夏暖花开，让年老的母亲有个寄托，没想到冬天还没有过去，两棵木槿花就枯枝败叶一命呜呼，让母亲暗暗落了好几次眼泪。枯死的木槿花，母亲依然十分珍惜，一枝一叶洗干净后，在阳光下静静晒干后烧成灰烬，并用瓦罐装好，密密用红绸封了起来。每年的清明，她都要带上这花罐，在父亲的墓前轻声诉说只有她和父亲才能明白的语言。在母亲的眼泪溪流般滑落的一刹那，我似乎明白，母亲与父亲的情感，已经变作花，变成灰，一起飞向遥远的天国了。
　　 为自己年老的母亲找一处有木槿花的住房，已成为我近期必须全力以赴的大事。
　　 考虑母亲的生活方便，除了有属于自己院落的木槿花外，交通便利，医院就近，购物不远和社区管理一样也不能少。我自己和亲朋好友，为了寻找符合这样条件的住房，跑遍了城市的大街小巷，依然没有消息。一同看房的疲惫不堪的母亲说，儿呀，这事我们急不得，要看缘分。上世纪旧社会童养媳出身的母亲，虽然没有什么文化，可心里有些事她一直是清清楚楚的，一直是坚持去做的。除了对父亲的感情，她自己对天对地对人都有自己的小原则。每到初一、十五那两天，她一定是早早起床，沐浴整衣，准备好香火果品后，一脸虔诚，念念有词地祭天祭地祭祖宗。只有待她的“议程”结束，我们才能开始早餐。母亲温柔地说，这不是迷信，你心里有天有地有祖宗，他们才会有你们，就会保佑你们的生生世世。
　　 母亲的教诲，常常是出奇的灵验。
　　 去年的晚秋，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当我陪母亲散步路过一家中介时，突然发现有一套符合条件的住房推荐时，就即刻到了现场实地了解。母亲在这套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建的空心楼板房前看了又看，她的目光最后落在北院的两棵木槿花上，眼框里开始有眼泪在打转。她抚摸着木槿花的树干，拉着我的手，自言自语地说，这花，长得一模一样啊，儿呀，妈就在这里落根吧！这套旧二手房，过去是一位当过银行行长的南下老干部属有，离世后几个子女先后出国，就将房子委托中介。聪明的中介将房子重新装修后，以高于市场价的价格推荐出来。经过几次短时间的讨价还价，最终还是按房主的价格成交。为了确保交易成功，看房的当天下午，我就与中介签了合同，并缴了五万元的押金。
　　 新买的旧房子，让母亲有了莫大的的满足。原来中断了的生活节奏又有条不紊地运转起来，很快就熟悉了新生活环境的母亲，脸上红润开始增多，与人交流有了更多的主动和微笑。特别是那两株枝繁叶茂的木槿花，更是让母亲喜逐颜开，焕发出了少有的年轻人的光彩。细心的母亲，将老房带来的几盆青翠欲滴的万年青，呈梅花状围在木槿花的四周，还不时拔去周围的杂草。有多年种栽木槿花经验的母亲，还让我去书店帮她买来有关木槿花的资料，分门别类整理好后交給她，每天晚上都要花一两个小时一字一句地学习。母亲喜滋滋地说，我早就知道，木槿花是有情有义的花，书上都这么说的。你看它朝开朝落，夏天几个月的花期，前前后后也不知道开了多少朵！
　　 春天过后不久，木槿花就开始开了。夏天的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只要雨后天晴，母亲就会用不锈钢铁钩，轻轻地将开放的木槿花一一拽下，然后整整齐齐放在竹篮里。由于花多，除了留下十几朵自己熬汤外，大多都被母亲送给左邻右舍和社区大门的保安了。每次送花，母亲还带上资料，义务宣传员一样为得花的人们详细解释，从木槿花的历史，到木槿花的药性，再到木槿花的食用，都是娓娓道来，俨然是位木槿花的专家学者。
　　 我知道，只要夏天还没有结束漫长的奔走，院子里淡紫色的木槿花就会依然开放，母亲就会依然轻柔地唱着她的关于木槿花的歌。虽然在歌里茉莉花被木槿花代替了，可是母亲对父亲的怀念，对已去岁月的珍惜，对新生活的热爱，已经完完全全融化在《好一朵茉莉花》的深情歌声里——每当我想到这里，都不忍心打扰正在独自唱歌摘花，洋溢着幸福的母亲，只是远远看着她微驼的身躯和斑白的头发，在心里暗暗祝愿——祝你像美丽的木槿花一样，永远健康永远快乐，我亲爱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