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虽然是虚构的，但有很多真实的东西。唯有真实才能说服读者。作为一个悬壶济世的大夫，我想说，悬壶济世首先得养活自己和家人，往低俗说，挣点属于自己劳动所得的钱，是理所当然的。这如同小说，靠爱好，是养活不了一家人的，所以，现在有人想起写网络文字，什么VTP啊，多多少少弄点读者的钱，回去，买点小酒，哄着老婆过年。闲言少叙，我对治疗腰椎、颈椎病的观点，似乎不敢与某些专家苟同。我不是专家，我只是一个狂爱文字（小说）、久病成医的乡野郎中，还都是半路出家。
　　 说起乡野郎中，我不免想起乡野人的哲思。
　　 我家曾经养过小猪嘎嘎。妈说，小猪崽子，就叫嘎嘎。因为小猪总是长不大，叫起来嘎嘎的。到了年关，抓住小猪一称，不到一百斤，就该宰了。有年，没捞着吃猪肉，全部交公了，只有猪头下水请了杀猪的和帮助抓猪的社员。我甚至觉得好笑，还叫小嘎嘎。生产队那工夫，我用棉槐条赶着小嘎嘎去放，去吃山边的草。小嘎嘎吃起灰灰草、婆婆丁什么的，可愿意吃了。现在一回想起来，倒有些复古，城里人吃啥？啥都不好吃了，苣荬菜、婆婆丁都要三十块钱一斤去买。生活在变，思想自然也变，变得不可思议，越变越糊涂甚至愚蠢了。
　　 那年，夕阳西下时，我急着往家赶，猛不丁地抽了小嘎嘎的腰部一下，怎么抽的，我没注意，妈跑来时，我正哭，鼻涕流得老长。妈顾不上我，只顾忙活小嘎嘎。我哭哭唧唧地说，小嘎嘎瘫巴了。妈的脸变色了，扯过猪腿，“嗖嗖搜……”就抡开了。妈一边抡猪，一边说，别哭了，一会就抡上，小嘎嘎是掉腰子了，你准是横着抽的小嘎嘎。
　　 我揉着眼睛，鼻涕钻进嘴里，有点咸，小声说，我……再不抽它了。
　　 撵它快走行，顺着抽，咋抽都没事。横着抽，它腰一聚敛，寸劲，就闪腰了。
　　 妈已经把小嘎嘎放地下了，妈擦了一把汗，再看小嘎嘎，颠颠地一溜小跑，尾巴如朝天椒，打着弯儿，“蹭蹭蹭……”地回家了。
　　 现在想来，是有道理的。人也不过如此。
　　 寸劲，就闪腰了。古人治疗腰脱更有妙招。
　　 某人正和人家说话唠嗑，上去一脚，就踹得一激灵，说，你踹我干啥？才发现自己腰脱归位了，腰再也不疼了。这不是杜撰，是小说的真实。也如小说，歪打正着，赶上编辑提携你，评论家赏识你，你的小说一下子就火了。
　　 鲁迅先生弃医从文，用犀利的笔拯救社会，而我只有为腰椎、颈椎病人解除痛苦。
　　 那天从店上回来，我就和妻子商量说，病人于昊和我们较劲，我们不会和他较劲，退一万步讲，我们不能和钱较劲，他如果先给钱的话。说起这事，有点寒酸，现在哪有一个大夫像要饭一样，乞求病人给钱治病的呢？你愿意治病就花钱。不治就走人。而我就是那种乞丐一样乞求病人留下治病的人。我甚至有些武断，不，想说自己权威，这有点大言不惭，我说，只有我的专法才能治好你的病，你走出我的店，不相信我能治好，是我们无缘。我还说，病治有缘人。我还说过，我从医时间短，有如写文字，治病只知道根治，写文字只知道写得出来，前者看疗效，后者便看有没有读者了。这似乎有点风马牛不相及，牵强附会，这就是我的人生，半路出家，磕磕绊绊的人生。治病救人，似乎是我为养老寻找到的唯一出路。
　　 我的第十九个患者老滕，经过三十多次治疗快好的时候，他提出说，你不是包治吗？我交的钱已经上限，到达了包治的钱？
　　 我却苦笑着说，不可能了。再多做一天，就多掏一天的钱，我要养家，不会白受累的。
　　 为什么耍赖皮呢？
　　 你起初没有相信我。你每次交钱，都像挤牙膏，一点点的，没有一次交给我。
　　 那……有包治的？相信你了？
　　 我说话是有底气的，因为我对这些病拿手，手到病除。当然有包治的，但凡有一分出路，大家相信我，齐心协力把病治好，我也不包治了，以后，再不包治了。
　　 我甚至发誓，再也不包治了。谁知我又栽在那个在银行上班的于昊身上，我说过他，我是写小说的，富于想象力，你不愧是理财的行家，算计到我的骨髓里。
　　 那是后面的情节。老滕早治好出院了。我和老滕讲起了之前两个包治的病例。
　　 其一，是个保安，47岁。这首先涉及到信任，再就是钱。腰椎病，本是慢性病，是多年前，因为外界造成了腰部受累、损伤导致腰疼，比如扭腰、闪腰。后来，腰不疼了，也适应了。但腰椎髓核骨膜中央的垫受损产生水肿，血液循环到此，就像水管子的水，流到那里就短路受阻一样，就仅仅是阻了一下，那里就开始吸血，吸血后就增生软骨，或挤压神经或粘连其中，便导致屁股、腿酸麻痛了。我讲完这些，他还是认可的。接下来是钱的问题。你不是包治吗？千元包治应该不多吧。但他心里想的是时间。如果，两个月治好，包治自然合适，自己多方治疗过，也知道这是难缠的病。那么，若几个月，大夫会一直治疗下去吗？这就想到了一纸合同的问题，他想，我虽然先交了钱，你不治好我的病，我在你这里耗半年，治好病为止，你也不会烦的。当然，当时我自然同意写合同，拿人钱财，给人治病，是我分内的事，更何况我这是包治呢？这是真打实凿的。
　　 那就写。我顺手拿过纸笔，一纸合同是这样写的：我于某年某月某一天收到某某包治腰椎病费用一千，所治疗某某腰椎压迫神经引起的屁股腿疼，不管多久，哪怕半年，治好为止。期间，某某要遵医嘱，不抬不搬，不干力气活，无需躺床静养，可以适当放开手脚，做各种运动，增加血液循环。
　　 我最后落款签字。
　　 我心里有数，他这病是用不了半年的。
　　 令我吃惊的是，他的病只用了半月就彻底好了。
　　 这是他激动得对我说的。做到第十三天，就缓解差不多了，哪里也不疼了。他说，读过我的小说，有很多虚假的东西，想不到，治疗这些病，还真的真实，我是让人骗怕了，才让你写保证书的。
　　 我满脸是汗，当时窘的，心说，你还是不相信我啊。
　　 我说，小说是用笔剖析人性，入木三分，剔除精神的糟粕。治病是用刀锋，切除你的病灶，解除你的痛苦，两者似是大同小异，异曲同工，却相差甚远，一个是灵魂，一个是肉体。
　　 可是，为什么你说，第十四次后，就彻底好了。怎么做了一个月，后来到了50天，才不做呢？到底什么时候好的？我对老滕说，这个人啊，是玩我呢。你算算，十五次治疗好了，每次三十元，才四百五十元，他掏了一千元，我们还有合同在先，他是亏大了……
　　 其二，是店外的邻居。店，是在街面上租的店。也算不上城里，同住郊外，一回生两回熟，算得上认识，那个患者姓钱。病症见于右边大胯疼，腰椎压迫神经所致。
　　 他来店里就谈到包治的事。我一再摇头，不包治。人家患者都不傻，用不了千元就治好的病，谁愿意包治呢？
　　 大哥，老钱说，我们算认识吧？
　　 我说，认识啊。
　　 我们是邻居吧。
　　 邻居。
　　 我不会骗你吧。
　　 怎么会？我是百分百治好你的病的，也不会骗你。我说。
　　 既然都不会骗人，那就治病，治好了莫说一千，一万都行。治好了，一分钱不差你的。
　　 我张大嘴看着他。
　　 我跑不了，颠不了，又不是找不到我家。
　　 好，那就治吧。我没有多想，开始为他治病。
　　 嗨，一次次过去。他言说没什么反应，七次过后，他再也没来。我没时间去问他，就打电话问候，他说，一点效果都没有啊大哥。滕大哥，你说这个人，一点效果都没有，怎么就好了？怎么就能去青岛打工了呢？都走了两个月了。他说没效果，怎么和他要钱？简直是无赖。滕大哥，你说我耍赖，你说他是不是无赖？
　　 由于最近境遇不佳，宣传力度和信任度不够，很少来病人了。没事就打开电脑，想如何写好写出彩一篇小说，脑袋钻到电脑里。万事开头难，写作亦如此。慢慢慢慢来吧，十年磨一剑也是有的。正如我学到的绝技治病一样，我不是生下来就会的。
　　 需要花销，那天去储蓄所支取了我所有的积蓄，就如写小说榨干我所有的精神食粮一样，我所投注的全部，用在患者身上，用在对文字的爱好上。偏巧，这一天碰到了那个于昊。
　　 我像鹦鹉一样，用如簧巧舌说出了治病的专法，把个理财专家于昊深深地吸引了。
　　 于昊说，你认为我屁股腿疼，几天治好？
　　 我打包票说，十次，或者半月。
　　 一次多少钱？
　　 我说三十。
　　 你就别说三十了，包治行吗？
　　 我心里自然烦包治，厌烦了却不好说，显得我治不好他的病似的。我于是狠狠心，加大筹码，打消他的念头说，用几百元就治好的病，两千元包治你傻啊？
　　 于昊说，我今晚下班就去，就五百元包治。
　　 我说不包治。
　　 你不说几百元吗，就五百了。
　　 我等到他六点。于昊真的来了。先说，试试吧。我说，试试不要钱，免做一次。他说，治好后一起算。我给他试了一次。
　　 于昊走了后，两天没有音讯。我有他电话，更不好追问，我认为，试试做一次，就像我们写小说试笔一样，充其量是打个草稿，或者是腹稿，不成型，能怎么样？
　　 两天过后，我手机响了。是他打给我的，说他近日总开会，过三五日，一定去我店里。为了生计，第六日见他不来，特意假装去储蓄所办事，邂逅他一下，他果然说下班就到店里。
　　 在我给他做了四次后，我不得不问他要钱了。我是做生意的，这如同写小说，想发表看到铅字了，不给稿费也愿意，必然是看到书上自己的文字了。给钱呢，是劳有所得。你于昊治病，那么大的老爷们，怎么就充当寄生虫呢？说你城里人愚蠢到如小嘎嘎吧，你肯定不愿意听，你肯定说，你是堂堂的银行职工。可你就是比猪还傻。
　　 我回去和老婆商量说，他傻，咱们不傻，我有把握治好他的病，为什么和五百元钱过不去？他不是还给五百吗？
　　 我回去就答应给他包治。治疗一两个月我也认，生意冷清嘛。但首先是问他交一部分钱的事，或者写个合同什么的。他却说，我明天就做了六次了，每天都有好转，疼的地方也轻多了。明天就付给你三百元，余下的治好后再给。
　　 我手头真的一分钱也没有了。那次支取的钱都用在医疗设施上了。老婆在市场看中一件旗袍，八十八块钱，就是买不起。第六次做完，我和他要钱，他竟然说第七次再给。我说你怎么出尔反尔，说话不算数？我怎么说话不算数了？你治好了吗？再说，你治好后我再给。我说你别走，我就拉住他，他朝我一瞪眼，我瘸子，你还要打我？我说我不打你，你给钱，你说了今天给我三百，老婆还等钱买衣服呢。你撒开我，我给你掏。他一定是准备好的，他一定像我一样，写小说写傻了，写愚蠢了。我傻了，我没有搭进去什么，只搭进去爱好而已。他搭进去的是终身瘸腿！他是精神的瘸腿！
　　 我歇斯底里地吼，你滚，我再不要见到你，不会再给你治病！
　　 他抠抠索索地扯出来的是一张绿票，五十元，扔到我店门口！
　　 （葛桂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