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的两只眼睛不一样大，这事全赖我。
　　 打小我就是个拈花惹草的人，追着桃杏花跑，追着葫芦花、茄子花、豆花花跑，一双大眼睛扑闪闪看呀看,还嫌不够，手也不闲着，捻花瓣、逗花蕊、捋花叶，没成想就惹毛了那只一心一意采花粉的大蜜蜂，它嗡嗡嗡号角鸣，气势汹汹冲向我，一看形势不妙，我撒腿就跑。蜜蜂却是个肚量小的主，竟拎着尖刀一路追赶。我放声哭，一声声喊姐姐。二姐匆匆跑过来，把我藏在她身后，挥舞着手赶蜜蜂。蜜蜂却不依不饶，逮着时机在二姐的右眼皮上刺了一针。二姐的右眼红肿得核桃一般，擦了蒜汁，却解毒慢。等终于消了肿，右眼就被左眼稍小了一些。
　　 每想起二姐为护我被蜂蜇的事，心生愧疚更生暖意重重（chongchong）。走过半生更是明白，能把危险留给自己，拼着命护你的那个人，是你的福星福运，那个人、那些人的名字叫亲人。
　　 二姐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彩娥，这样的名字适合于女中娇娃。名唤彩娥的二姐却一辈子都与娇扯不上关系。去年腊月二十五，哥电话里说和二姐二姐夫在肉市场里卖肉呢，我匆匆赶过去，远远就看见二姐包着头巾操着手怯生生站在简易的肉案后面，仆仆风尘的样子让我的眼睛猛地一酸。年根时节，有多少家的女人兜里揣着钞票店铺里兜兜转转要扮出个俊模样，二姐却在凛冽的风里站着卖肉，二姐真让我心疼。我把带去的食物啊饮料啊一股脑儿给了哥和姐夫，拉着二姐去小饭店吃了一顿热乎饭。二姐却不觉得自己苦，说肉价不错昨晚数钞票来着，说肉价往下跌呢，希望明天不要跌得太厉害，要不就该赔本了……二姐从头到脚细细看我，说我穿的红棉袄贼漂亮，说这段时间我气色很好要好好保养，说街道里冷要我快点回去，眼睛里满是体贴怜爱。
　　 我会喊苦叫累撒娇娇，会拣中听的话说给父亲母亲哥哥姐姐听，惹他们疼爱，二姐不会。小时候大姐二姐背我背累了，就放下我谎称前面有奇怪的东西，自己蹦出一大截路，喊我走过去了她们再背我。我上过一次当就会哭闹就不再往前走，大姐站在前方笑着哄我，二姐骂我，却会折回来蹲下把脊背给我让我伏上去。老辈人有“三横二阎王，老大是个蔫棒棒”之说，还真是的，二姐在姊妹中排行老三，脾气暴亦不懂得变通，实在不怎么讨人喜欢。初中没读几天就闹着不愿去上学了，自此，洗衣、做饭、做针线活走母亲走过的旧路。哪家女孩子找对象不是左挑右捡呀？二姐相过两家对象，不愿意，却不说出原因来只甩脸子给人看，父母亲嘟囔了几句，看了第三家竟赌气一跺脚同意了，出嫁的时候哭得天昏地暗，全家人跟着闹心好些年。
　　 二姐的针线活好，茶饭手艺好，又善良勤劳，自然是个好媳妇，却和姐夫疙疙瘩瘩好多年没个笑脸。多么暴劣的性格都会败给烟熏火燎的生活，譬如初套上笼头的牛犊子，尥蹶子，用头角顶刺人，愤怒异常，日子久了就拉着犁铧没了脾气一圈圈走。二姐也是，嫁鸡随鸡，生了大女儿二女儿，心甘情愿当超生游击队员，藏麦草垛后面家人送饭吃，抢生了儿子海涛。海涛如今已是一名军官，每每说起总让人忍俊不禁。
　　 二姐在厨房里使足了力气，做出的细长面、搅团那叫一个味儿长；二姐在鞋子、棉衣上使足了力气，做出的衣服大小正好，毛底子布鞋那叫一个地道俊俏；二姐在土地里使足了力气，播种，施肥，除草，收割，养孩子一样侍弄土地，土地回馈给她籽粒饱满的麦子、玉米、豆子、谷子和糜子。二姐还务作了三亩红富士苹果园，大苹果装车来客拉走，小苹果送果汁厂，收入也不赖。二姐又盖了猪棚养猪，猪们个个膘肥体圆，年终也收入不菲。当然也有满树的果子莫名其妙被冰雹击落圈里的大肥猪得了口蹄疫丢了性命，二姐为这些事很会忧郁一段时日，之后又继续养树养猪养土地。
　　 “八十老爱得小”，我是父母最小的女儿，自然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我自然爱父母，我的爱是陪着父亲母亲唠嗑，村外村里、家外家里口若悬河，是甜言蜜语贴了心肝贴肉肉。二姐不一样，她批评父母亲一碗水没端平，批评父母亲管了不该管的事，惹家庭生矛盾，每句话都戳他们的心窝子。却实干，房间里角角落落清扫，单衣洗好折叠放置，棉衣缝好，被褥拆洗，还添了棉花拾掇软和。二姐才是真的孝顺！母亲过世后我差一点哭晕过去，二姐连推带搡把我从墓地抓回来又替我擦眼泪，恶狠狠说——不许哭，妈不在了有我们你怕什么！每次去二姐家我总盘盘腿炕上坐，二姐选拿手的饭菜一样样做给我吃。我买房子资金紧缺，二姐说服姐夫把家里所有的钱借给我们。二姐果真代替妈疼爱我好多年。
　　 二姐总想在小城里开个小饭店，却总也胆怯，盘算了好几年都没有付诸行动。每次来小城，都绕着小吃摊点转悠，买了这一样尝尝那一样尝尝，看做工、尝味道，偷偷学艺。二姐说现在城里人不能下苦了，她能，在女儿女婿的撺掇下终于在平凉城东郊租了门脸，卖包子、豆浆、豆腐脑、菜夹馍、手工面。起初，生意冷清，二姐有些萎靡不振，念叨着要折摊子回家。我一直给她打气，并口授一些生意经。近些日子，二姐的店面红火起来，据说每天有几大张红钞的进项。二姐又雄心勃勃着要给儿子在城里买房。二姐还烫了头发。二姐言语里欢天喜地。
　　 善良，朴实，勤劳，坚韧的二姐，她的人生没有宏伟目标，只是善于用眼睛看，看能干的人干啥她就干啥，靠着自己的踏实认真一步一个脚印儿走。却迈出农村走向了城市，一步步实现了自己的梦想，经年的苦累酸涩终于化为一寸寸蜜甜。
　　 突然觉得，二姐的名字原是极为妥帖的。彩娥，我轻轻唤，唤得心里满是感动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