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幕已遮住了远方的海平线。海水在昏暗中推挤着、追逐着，听起来沉闷、浑厚，却是悦耳的雄壮。
　　 189号驱逐舰在专心致志地行驶。舰上的航行灯在黑暗中透射出舰型的刚劲、英武。锐利的舰艏轻松地犁开起伏的海面，被劈的细碎的海浪从舰的两舷滑向舰艉。军舰经过了两个月的航行未见一丝疲劳，主机在欢快地吟唱，母港已悄然临近。
　　 枪炮兵杜可欣担任着军舰的警戒。他望了一眼远处开始闪烁灯火的城市，嘴角露出一丝轻松的笑容。
　　 舰舷的浪花在灯光下泛着白色，两侧是漫无边际的黑暗。杜可欣举起全彩夜视望远镜在海面上搜索，丝一般华丽的湛蓝在望远镜的镜筒中慢慢移动着，移动着。突然，他的望远镜停住了，一个红色的物体被一波波的浪头推逐着，那无助的样子像一只颠沛在浪涌间的木塞。他看出来了，是一个漂浮的人。
　　 “报告：左舷45度，距离20链，发现一个漂浮的人。”杜可欣的声音通过头盔传感器送到指挥室。
　　 “立即施救！”耳机里传来了指挥室的命令。
　　 杜可欣飞快地穿过军舰内部的通道，直奔救生艇舱。
　　 光滑的舰舷上，救生艇舱的舱门打开了，支架吊着救生艇从舱内伸出。杜可欣在救生艇落水前打开发动机，拉下了头盔的夜视镜。
　　 轻盈的小艇冲过一个个浪峰，向着漂浮者驶去。目标越来越近，他现在看清了，是一个穿着红色游泳衣的女子。她侧仰着，盖过脸颊的波浪过后，戴着红色游泳帽的脸看起来格外的白皙。浮动的身体像是要渐渐远去。杜可欣开始减速，小艇缓缓靠近她。
　　 杜可欣把救生艇的尾部对准女子。在浪涌的间隙，救生艇尾部那块略低于水面的凹进部分已经托住了女子的半个身子，杜可欣上前把湿漉漉的女子拖上救生艇。
　　 是一个少女！她头部微微上仰着，那条从下巴至额头的轮廓线让人在第一瞬间感到了她的美丽。
　　 杜可欣用手在少女鼻孔下测了一下,随即握住她的手腕感觉脉搏。他注视了一下少女的胸部，少女的胸部均匀地膨起、收缩着。
　　 他挨近她的脸，仔细端详着：她微闭着双眼，神情像是睡着了一般，看样子只是昏迷了过去。
　　 他看了一眼她的小腿：踝关节上戴了一个银灰色的鲨鱼驱赶器。他为她摘掉了游泳帽，脱下他自己的防寒服盖在她身上。
　　 “报告：是一个游泳的姑娘，看样子是昏过去了。”
　　 “立即送医务室！”
　　 “是！”
　　 救生艇慢慢贴近舰舷，杜可欣把军舰放下来的吊钩扣住救生艇艏艉吊环，小艇被吊回到舱室。
　　 杜可欣抱起少女，以最快的速度来到军舰医务室。他喘着气，对走过来的军医说：“她一切都正常，好像没有呛过水。”
　　 他轻轻地把她放置在诊疗床上。当他把她的头部靠上枕头时，医务室的安静和温暖让他感觉到了少女头发里混合着海水气味的芬芳。他把盖在少女身上的防寒服拉顺，再把医务室的蓝色军毯盖在她身上。
　　 军医往脖子上套上了听诊器，靠近少女。少女睁开了双眼，她看了一眼军医后目光马上落在了杜可欣身上，微笑着说：“谢谢你救了我！”
　　 “你怎么知道是我，你不是晕过去了吗？”
　　 “我就是体能耗完了，刚才发生的一切我都知道。”
　　 军医忙问：“你现在有什么不舒服的吗？”
　　 姑娘笑眯眯地说：“我已经恢复过来了。”
　　 她说着就要从诊疗床上下来。
　　 “你等一下！”
　　 杜可欣说完冲出医务室，向着自己的居住舱跑去。他来到自己的铺位前，一把抓起水兵大衣、防寒内衣和水兵皮鞋。他一面往医务室跑，一面向指挥室报告：“那姑娘已完全恢复体力。”
　　 “好！靠码头以后，你负责把她送出去。可以在谈话中观察一下。”
　　 “明白！”杜可欣在通道里快速穿行。
　　 杜可欣抱着衣服和皮鞋回到了医务室。少女已经站在那里等着他了，她仅仅穿着泳衣，那件防寒服仍旧在诊疗床上。杜可欣看了眼军医，军医茫然的目光和他对视了一下。
　　 杜可欣双手托着衣服对少女说：“快穿上！等一会儿下船的时候很冷的。”
　　 少女伸手要抓最上面的水兵大衣，杜可欣忙说：“先穿下面这件套头的！”
　　 杜可欣看着少女把防寒内衣套在了身上。他把皮鞋扔在地板上，腾出手把水兵大衣披在了她的肩上。
　　 “腿上还会冷的,”杜可欣怪自己粗心，“我再去给你拿条裤子！”
　　 少女直视着杜可欣，摇了摇头，双手把大衣的门襟向着中间拢了一下，随后把大衣盖住的长发挑出来甩到背后。
　　 杜可欣拾起皮鞋递给少女，目光落在她脸颊两侧的上等兵肩章上：“这副肩章我得摘下来。”
　　 少女拎起皮鞋，好奇地看着。
　　 杜可欣拘谨地解开肩章的纽扣结，小心翼翼地不去触碰她的脸。
　　
　　 军舰稳稳地靠上了码头。舰上的灯光与军港繁星般的光明融在了一起。
　　 一艘艘军舰倚在突堤式码头边，每艘舰的舰舷下都有一片亮晃晃的倒影，这海军的世界给人的是安宁中的温馨。
　　 在舷梯上，杜可欣开始问少女：“你为什么在这么冷的天游泳？”
　　 少女看着杜可欣：“为什么不能游呢？”
　　 “可人家没像你游得这么远啊！”他想起指挥官对他说的话。
　　 少女一脸认真：“我本来没有游这么远的，遇到了退潮的海水，我怎么用力也游不回来了。”
　　 “你记得被冲走的时候是几点钟吗？就是你失去知觉的那个时候。”他现在的问话纯粹是为了完成任务。
　　 她眨了眨眼睛：“我在海里游了很长时间，游不动的时候好像天刚刚开始黑下来。”
　　 “噢，是这样的啊！”他说话的同时还在思索。
　　 他看了她一眼。水兵大衣穿在她身上明显的肥大，那张脸在乌发和深蓝色大衣之间更显得秀丽；文静的仪态里有一种大都市少女特有的书卷气。
　　 营门口已经在前方了，大街上尽是穿梭的汽车和满眼夜色中的繁华。
　　 她在这段路上没有主动说话，此时突然看着他说：“谢谢你救了我！”
　　 他看着她，灯光下，她脸上的微笑淡淡的，像是礼仪小姐。
　　 “不用谢,这是我们的职责!”他拘谨地笑着。
　　 “那我走了。”她转动着身体。
　　 “再见！”他刚才想在分手时问她住址的，可到了这个当口却只能说出“再见”两个字。
　　 她沿着树荫下的人行道走了。厚厚的绿化分隔带阻挡了车辆的部分噪音。人行道里侧是巴洛克风格的铁栅栏，精致得好像就是为她而设置的。仿毛料的水兵大衣宽松得有些晃动，却掩不住窈窕的背影。
　　 她的身影经过栅栏上的一个个铁锚造型。军营这一侧的幽静和马路对面的繁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水兵长大衣下的小腿半藏在高帮皮鞋里，粗犷的皮鞋在行进中发出的踩踏声敦实又略有拖音，让人想起米老鼠米奇那双夸张的大脚。
　　 他站在那里目送着她，直到那双套着高帮皮鞋的白皙双腿在视线里模糊不清。
　　 杜可欣离开营门往回走着，这条林荫道的前方向右拐就是水兵大楼。
　　 “杜可欣！”他身后传来很有节奏的皮鞋声。
　　 杜可欣转过身来，枪炮长李剑锋正向他走来，他袖口上那条黄色的少校杠线在灯光下仍十分清晰，大沿帽白色的帽顶对应着深蓝色军官服的白衬衣领口。
　　 “枪炮长。”杜可欣站立着。
　　 “有没有什么反常的地方？”少校拎着黑色的公文包，另一只手臂在行进中以军人的标准姿态摆动着，铜色的双排钮点缀出深蓝色海军服威严中的雅致。
　　 “没有。”杜可欣跟上了枪炮长的步伐。
　　 “她身上没带什么东西吗？”灯光下，可以看得出枪炮长的眼神在思索。
　　 “只有踝关节上戴了一个鲨鱼驱赶器。”
　　 “你检查过那个驱赶器吗？”枪炮长在行进中目光直视着前方。
　　 “没来得及，看样子是普通的驱赶器。”
　　 “你能肯定吗？”
　　 “这……”杜可欣没有辩解。
　　 “问题是她为什么在这么冷的天游泳,没有任何漂浮物却能够漂在水上,在医务室又这么快就醒过来了。”枪炮长侧过脸来看了一眼杜可欣。
　　 枪炮长的话提醒了杜可欣，刚才的经历又浮现在眼前。
　　 “问了住址了吗？”枪炮长问道。
　　 “没有，本来想问的，可……”杜可欣后悔刚才自己缺乏勇气。
　　 枪炮长站住了：“可话到了嘴边又说不出口，是不是？那姑娘一定长得很漂亮，对吧？”
　　 “不完全是这样。”杜可欣似乎想解释什么。
　　 枪炮长思索了一下，嘴角出现了看得出的微笑：“觉得问人家住址不礼貌？”
　　 “是的，枪炮长！”
　　 “你是军人，不是过去那个温情脉脉的大学生。你不该错过了解她的机会。我们这次试验的是世界最先进的武器系统，任何一丝值得怀疑的迹象都要引起我们的注意！”
　　 “是，枪炮长！”
　　 李剑锋看了一眼杜可欣下舰时没来得及换掉的头盔，朝着水兵大楼的方向扬了一下下巴：“先去休息吧！”
　　
　　 二
　　
　　 在这以后的一次出海训练，军舰编队出港和进港，杜可欣都望着港湾的海面，他希望会出现奇迹——水面上出现红色的泳衣。
　　 每当想到那女孩子穿走了他的水兵大衣和皮鞋，他内心竟有一种莫名的温暖。他为她摘掉大衣肩章的情景总是在眼前出现，他说不清是不是因为枪炮长的话让少女在他的思维里频繁地出现，这种高频率的出现持续了好多天。
　　 一个周末的晚上，他请假外出。返回的时候，他在海滨浴场下了车。
　　 海滨浴场在冬季和初春时节的夜晚显得冷清，尤其到了安歇的时分，很少会有人在这里驻足。杜可欣喜欢这种清冷的宁静，这空旷寂寞的沙滩让他沉浸在回忆里，夏日里的喧闹声仿佛就在耳边。此刻，浪涌的节奏没有半点杂音，弯弯折折的白色浪花一波波向着沙滩滚动着。大海在与陆地亲吻、碰撞，深刻地展示其律动的每一个细节。
　　 杜可欣慢慢地走着，他要好好细品这纯净的浪涛声。
　　 海风不断地把水兵服的披肩吹得贴在后脑上，水兵帽的飘带在脸侧舞动着调皮的曲线。
　　 一波浪头竭尽全力地冲向海岸，爬上沙滩的海水很快失去了厚度，却顽强地舔着每一寸征服的陆地。杜可欣连忙向后退让着，他从这淋漓尽致的浪涌过程中分出神来，把注意力集中到了那座伸向海里的栈桥。他踏上栈桥向着栈桥的最外端走去,这里的风更大，杜可欣胸中涌起观看海湾夜景的冲动。远处海岸楼群的灯光和天穹上的繁星遥遥相对,偶尔可以听见一两声轮船的汽笛声，这是港口城市的宁静；偌大的海湾即使在夜晚也没有一丝荒凉，巨大的能量只不过暂时在安睡。
　　 海水从桥面下涌过。在桥墩处，撞碎的浪花重新坠入海流。杜可欣喜爱这熟悉的音律，他谛听着、感受着，甚至有几分陶醉！
　　 长长的栈桥笔直地伸向前方，两杆路灯之间的微弱光线仅能够看出栈桥笔直的边缘；像是要把这座栈桥引向对岸，甚至一直通向远方的深海。杜可欣迈步向前，他感觉着水兵皮鞋踩踏在仿木铺板上的节奏，他喜欢这种感觉，这铺设在坚实桥面上的铺板原本不应该仅仅是为了好看的——这种踩踏的感觉是构架上的平面特有的，犹如战舰上的甲板。他在脚下的节奏中不知不觉已临近栈桥的尽头。
　　 栈桥的尽头是一个观海平台。平台上，朦胧的灯光下有一位少女的背影！她依着护栏面对着大海，长发在风中飘动着。一件长风衣在夜晚看不出是什么颜色，风衣随着海风大幅度摆动着，即使在后方也能感觉出她的风衣是敞开的。白皙的小腿半隐在一双短靴里。
　　 少女的倩影在大深度的背景中像是一幅巨大的油画，其幽谧将人牵入画中，又不忍去扰动这暗色的婉丽。
　　 杜可欣站住了，他注视着少女的背影。背影前方的海湾显得格外的辽阔、深远。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转身往回走。
　　 “哎！”杜可欣隐约感到背后传来清脆的声音，他觉得这像是幻觉。这声音的确不大，一部分被大海的波涛声所吸收。
　　 “水手！”几十米外的少女明显提高了嗓门。
　　 杜可欣转过身去。尽管栈桥上的灯光很弱，他仍可以看出刚才那位少女正面对着他。
　　 他快步向着少女走去。少女双手把头发向后捋了一下，像是在准备杜可欣的到来。
　　 “你不认识我啦？”少女在杜可欣走到两人可以谈话的距离时说。
　　 “你是？”杜可欣不敢确定。
　　 “你忘啦？是你把我从大海里救了出来。刚过去一个月，就不认识我啦？”
　　 杜可欣感到惊喜！微弱的灯光下，他觉得这姑娘似乎长得与他救起来的那位少女有些不一样。他知道这是仅见过一次面的人，因为印象不太深刻，在记忆过程中对方的形象被自己主观的思维加工了。
　　 “你刚才面对着大海，我怎么看得出是你呢？又是在晚上。”
　　 “那现在认出我了吧？”少女的语气都能让人感觉出她此刻在微笑。
　　 “现在我完全想起来了，主要是你的声音。”
　　 “你也喜欢晚上在海边散步吗？”少女的嗓音在深沉的海涛声陪衬下显得更清脆、圆润。
　　 “是的，不过平时没有时间，军舰要经常出海。”
　　 “出海好玩吗？”少女好奇地问道。
　　 杜可欣此刻的注意力集中到了耳鼓，他想起了交响乐雄浑背景下的第一小提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