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
1955年,荷花出生在广西L县某个偏僻的小山村,一个没落了的地主家庭里。正是因为没落了,文革时期才没被打成富农成份,这对于她来说其实还算是幸运的。
在她上面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两个哥哥天生残疾,大哥双腿严重扭曲,一生从没有站起来过,走路的时候腋下夹着两只矮凳,在地上一点一点地挪。
二哥情况稍好些,虽然背有点驼,一只脚不着地,但是拄着拐可以走,比大哥多看了一点外面的世界,挣工分也是不可能的了。
大姐身材矮小,面黄肌瘦的,力气也很小,父母没指望她能帮衬家里。
从荷花呱呱坠地的时候,这个家的重担就注定压在她身上了。
荷花很争气,哪怕当时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她还是长得膘肥体壮,走路虎虎生风,七八岁上就跟着父母下地干活了。到了十几岁,她完全成了家里的支柱。
没过几年,父母又给她生了一个妹妹,妹妹比大姐更胆小害羞,事事不敢出头,话都不太爱讲,正是因为如此,荷花才更爱护她,把上学的机会给了她,自已砍柴挣钱供她读书。
因为大哥二哥的残疾,父母一直在给他们寻找出路。大哥十几岁的时候,母亲通过娘家的帮助,请了一个算命的师傅来教他,大哥很珍惜这个机会,学得很认真很努力,后来他在这一带小有名气和资产,这是后话。
二哥就在家里编各种农产品,他很聪明,很多事都是一看就懂。
最苦的是荷花。
每天下完地回来,她还要抽空跟姐妹们到深山里砍柴,有时候贪多,她一人砍两担柴,每担百多斤重。挑一担走出一段路,再赶回去挑另一担,就这样一直轮换着挑到集上卖。有时候走到天都黑了,姐妹们都走光了,就剩她一人在路上走啊走,细雨濛濛中,还要走过刚刚埋了死人的坟堆前,寒惨惨的瘆的慌,就连大小伙子都害怕。
那是没办法的事,深山的柴好,附近的山都被砍光了,山上光溜溜就跟扫把扫过似的,连矮草都没有。
深山里有很多猴子,这些猴子色眯眯的,一见了女人就吹口哨,丢石子儿,公猴子还掘起屁股,亮出下身那骚巴巴的玩意儿,咧着大嘴冲她们嘎嘎地笑。
一帮姑娘小媳妇哈哈大笑,舞着担子“呼~ 呼”赶它们,男人来了之后,猴子呼啦一下全都跑了。
有时候不出工,她们会邀五喝六一起到深山里砍柴。带上一饭盒稀粥,用滕条绑着挂在树枝上(怕猴子偷吃了),于是那大树上七长八短地挂了好多饭盒,像长出的奇怪果实。
荷花她们村叫官婆村,村里有个唱山歌的好手,通常砍柴的时候,姑娘们会撺掇她:“阿里妈,来一段山歌!打倒柴村那个风骚的老小子!”
阿里妈清清喉咙,一边砍柴一边唱道:
我是官婆美娇娥
出门三步爱唱歌
人夸我是画眉鸟
老公骂我是吠婆
哎呀我的哥呀
老公骂我是吠婆
姑娘们哈哈大笑,冲山上喊:“喂,柴村老阿哥,快对!”
那老小子巴不得这一着,亮起嗓子吼:
她今是个大吠婆
唱的神歌差不多
今日碰对官婆妹
老牛拉车着力多
阿里妈唱:
见你唱歌脸几红
好比家中老鸡公
家中母鸡抱寡蛋
就为公鸡老过龙
那老小子哈哈大笑,腆着老脸骂道:“雅灭碟,这个老奶艮毒!”张口就对:
我不讲来你不懂
这种公鸡最威风
你若得我阿哥陪
一年不用打零工!
……
老小子的歌词总带着点色儿,姑娘们嘘一声,呼啦散去砍柴了。
有一天荷花大哥看着她说:“妹妹,你来,我教你乘法口诀,学些字,将来你去卖柴也不吃亏!”
大哥拿了一些报纸和大本的【毛主席语录】,一个字一个字地教,荷花学得很认真,没事的时候拿着张报纸,慢慢念,不会的就去问大哥,到最后,居然可以结结巴巴地读报了!以后村里再有登记名儿啥的事, 姑娘小媳妇儿都会找她帮忙。为此,她很是感谢大哥。
因为荷花的勤劳肯干,四乡八村的人都认识她,小伙子们和他们的妈可都中意着,后来不管荷花走到哪里,都有婆子们使劲把她往家里拽,把平时不舍得吃的好东西都端到面前,劝她在家里住几天。
那时姑娘们去作客都是几个一伙的,大家嘻嘻哈哈,来者不拒,吃完就走,荷花也是一样。
闲着时都爱聊八卦。
有一天她们来到深山里一个叫罗村的地方,荷花跟一个姐妹到其中一户人家讨口水喝。那个家只有一个老婆子跟她儿子,老婆子瘦瘦小小的,一张脸很愁苦,她儿子看起来很凶,瞪了她们一眼就走回里屋去了。纵使荷花胆大,也被他瞪得有些心悸,跟姐妹喝完了水忙忙走了。
后来再一次来到这个村子,到别家休息的时候,跟那家的女人说起那个奇怪的人家。女人神神秘秘地说:“你们上次去的那个人家,儿子是个混蛋!已经三十多岁了,怨他妈不给他找媳妇,晚上就跟他妈睡!他妈不从就打,唉,作孽呀!”
荷花听得打哆嗦,再以后都离那家远远的。
荷花十几岁的时候还有上夜校的,俗称的扫盲班。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儿晚上都带着一盏煤油灯去村里的破小学学习,附近村里还有不少大小伙子也挤一屋里。
年轻人在一起嘻嘻哈哈的谈天说笑。泥腿子们没耐心,来学习是假,“聊拐”(交女朋友)是真。
年轻时候的荷花脸色红润,粉面含春。虽然是山里穷苦人家的女儿,皮肤却挺白晰细腻,惹得小伙子们爱慕不已,纷纷对她侧目。
隔壁村里有个小伙子,长得高大健壮,在一帮男人的撺掇下,走到荷花面前嘻嘻哈哈地说:“妹子,咱俩去外面吹吹风,讲讲古?”
姑娘们哈哈大笑,使坏把荷花跟他推到一起,荷花一指墙上的日历笑着说:“行啊,31号,咱就去!”
小伙子想了想,走上前,一把撕掉几张日历,指着那醒目的31号:“妹子,行了!咱走呗!”
大伙哄堂大笑起来,荷花也笑了,都知道他在开玩笑,也没当真,笑够了也就一哄而散,各自回家去了。
除了农忙时候要挣工分,年轻人还被组织起来加入民兵团。姑娘们还要练习打枪,每人有三发实弹射击。
女孩子第一次看到红军战士,都很兴奋,说到打枪却是害怕得手都哆嗦。好多姑娘打了三发一发都不没中。荷花胆儿大,反觉得很兴奋,只听教练说了一遍,夺过枪瞄了一眼,叭叭叭就打了出去,惹得教练大怒:“你这个姑娘,弹药宝贵,瞄准了再打啊!看都不看就打了!这不白打吗?!”
荷花不好意思地笑笑,一会红军小战士把靶拿了过来,哟,三枪还中了俩!
教练不由竖起大拇哥赞赏地说:“这姑娘不错不错!打得挺准!”
荷花又转过头偷偷笑了,不过是瞎猫碰到死耗子!
等荷花二十岁出头,已经是四乡八村有名的劳动能手。那时候上级下来农村选工人,在她们这一个区只选了两个,荷花也中选了!
当上工人就意外着吃上国家饭了,以后退休还有干部待遇!
荷花兴奋不已,急匆匆跑回家告诉母亲。父母极力反对荷花出远门。
母亲的态度极其强硬,又哭又求:“我的儿,你哥两个都不是常人,年纪这么大还没找上媳妇,妹妹还在读书,你要走了这个家就完了!听妈的,别去了,啊?我知道对不起你,可这都是你的命,没办法呀!”
荷花一听,犹如一瓢冷水当头泼下,心情跌到谷底。能得到一个名额是多不容易的事,多少人梦寐以求都得不到啊!这可以说是改变她一生命运的转机,如果她去了,她的后半生也不会这么辛苦!她还可以将工资全数交给家里。
但母亲说家里不只需要钱,更需要劳力,家里的米谁扛?水谁挑?谁去砍柴下地?两个哥哥这样子是不会有姑娘嫁进来了,唯一的办法只能买!花钱买个穷苦人家的女儿,到时还要她帮衬着带好了这个家,她才能去做自已的事。
荷花痛苦地想了几天,最终让出了这个名额,留在了家里。在后来的日子,她无数次后悔放弃这个机会,无奈木已成舟,再想也无益。
就因为哥哥未娶,荷茶一直被父母要求不能出嫁,无论谁去提亲,不管对方有多优秀,父母一律不同意。荷花看哥哥可怜,也铁了心要帮衬他们成了家。
终于等荷花二十五岁的时候,大哥把大嫂娶进了门。
大嫂家里穷得揭不开锅,见大哥聘礼重,没嫌弃他残疾,还是把女儿嫁过来了。(那时候大哥的名气已经渐渐打响了,四乡八村的人都说他算命算得准,生意一直非常好,他也很拼命,一天到晚不停地忙,已经小有资产)
大嫂是个一脸阴沉的瘦弱女人,终日瞪着一双深凹的眼睛看人,但她手脚很麻利,干活也舍得拼,唯一的不好是她偷偷藏了好多东西拿到娘家,就连算命的人带来的糖饼父母都没吃上多少(那时糖可是稀罕物),对公婆的态度也不好。
有时候荷花看不过去,风风火火要去找她吵一架,嘴里吼着要撕了她!
父母把她拉住了,抹着泪说你哥不是常人,人家肯嫁已经不容易了,咱好好待她,不怕她不领情!我的儿,忍着点!等生了孩子就好了!
荷花没办法,只好干瞪着眼,没事就给大哥洗脑,叫他对父母好一些,为了他,父母不知道做了多少事!男人大丈夫,怎么能老婆说什么都听!
大嫂见荷花拿不下,有点忌惮她。只要她在家就没敢乱来,一家人倒也勉强过了下来。
两年后,已经四十多岁的二哥终于也“娶”了老婆。
说是娶倒不如说“买”。二嫂进门的时候只有十三岁,还跟着村里的小娃子们一起跳橡皮筋,诸事都不懂。只因为她父亲是个爱赌博的混蛋,输了钱才把她卖给了荷花家,据说她的母亲也被卖了好几次,卖掉了又找回来,再偷着卖另一家,就因为这个,二嫂恨她父亲,以至于到她长大后都很少回娘家。
终于两个残疾哥哥都成了家,妹妹的学业也不用她再操心了,荷花松了口气,这时候的她已经二十七岁了!在乡下,这个年纪还没嫁掉的姑娘绝对是独一无二的老姑娘了,纵使她再优秀,恐怕上门提亲的人也不会多,条件好的更是少之又少。
第一次,荷花为自已的终身大事发愁。同她一辈的姑娘,人家的孩子都会跑了,就只有她还待字闺中。
父母这时候开始为荷花着急,四处托人给荷花介绍对象,说只要人好,家里的条件可以不讲究,甚至彩礼都可以不要!
终于有一天,家里来了一个媒婆,还是跟她家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说有个小伙子是退伍的老兵,二十八岁,人特老实勤快,也是因为家庭原因这么大年纪才说媳妇。小伙子现在农场干活,大小算个公家干部呢!嫁过去吃香喝辣不是问题!
父母满口答应,直叫媒婆立马叫小伙子来相一相。
那天,荷花哪都没去,专门在家等着他。
即使那年代婚姻都是父母作主的多,但荷花偏不,她的对象她要自已挑选。父母也拿她没办法,总觉得亏欠她太多,只好依了她。
小伙子很快就跟着媒婆一同来了。
荷花打眼一瞧,见那人长得白净壮实,穿一身干净的军装,背一个土黄色行军包,显得非常斯文清秀,害害羞羞的,一讲话就脸红,眼睛都不敢四处乱看。她见小伙子一表人材,人也老实,心里暗暗高兴。
父母一见小伙子也满心欢喜,问过荷花后也同意了。
小伙子见荷花眉清目秀的,人也长得壮实,自是十二分的满意,两下里一合计,这亲事就成了。
荷花一直觉得她是选对了人,且不说小伙子长得不错,就凭他的干部身份和自已的干劲,将来嫁过去日子一定会红火起来,殊不知等着她的将是无止尽的麻烦和刁难,恶毒难缠的婆婆、试图打压她的大伯哥、领居那个傻儿子的无尽骚扰……
且看荷花如何应对这一连串的艰难险阻……
他的家
荷花第一次去他家的时候,心里有点凉。
就那么破烂的两间泥房,一间堂屋一间卧室,中间垒了些泥块儿隔开,兄弟俩一人一边,婆婆就住在堂屋里。
荷花第一次见到男人的母亲,就知道这老奶不好对付。长得矮小精瘦,一双深凹阴沉的眼睛,高高的勾鼻子,薄嘴唇,脑后挽一个小小的暨子,一看就是会找事的婆婆。不过她不害怕,说到底要比脾气火爆她也不输给谁!
男人的父亲在男人几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据说是饿死的。荷花后来才听男人说,公公那时候饿得躺在床上起不来,把年长些的大伯哥叫到床前说:“儿啊,你爸爸没什么病,就是饿的,等谷子熟了,你们去捡些来煮给我吃就好了!”后来终究没等到谷子成熟就去了。
男人的大哥是村里的生产队长,牛B得不行,走路从来都是昂着头的,很是看不起人的样子。因为喝酒太多,他整张脸都是赤红色的,嘴唇乌紫,眼睛暴突着,特别是那大鼻子,常年像红萝卜一样,样貌很凶恶。可就是这么一个人,居然难得地疼老婆!这在乡下打老婆就跟吃饭一样寻常的地方也是罕见。
大哥的老婆看起来倒挺老实,老实到近乎有些呆傻,男人说什么她都听,婆婆刁难她她也不会吭声,荷花进门的时候,她已经生了个儿子,有三岁了。
荷花虽然很中意小伙子(暂且叫他光连),不过看到他家的样子心里还是有点不得劲。回去后跟父亲说:“人倒是不错,地方也不错,挺平坦的,可就是家太穷了!”
父亲安慰道:“我的儿,人穷不能穷一辈子!只要人好,往后日子总会好起来的!实在有困难,家里还可以帮衬些!”
正是听了父亲的话,荷花才最终下定了决心。想到她现在年纪也不轻了,能找到个好人不容易,家穷就穷点,她有信心能让日子红火起来!
荷花的父亲在说完这番话不久后,生病过世了,她心里别提多难受。在这个家,也就只有父亲最疼爱她!如今父亲一走,她又要出嫁,不知道家里会变成什么样子!不过她总不能在家待一辈子,有些事,不想放手也得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