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沐灶不是个好人，连他自己也知道这点。
　　 也许是恶人有恶报吧，他的事业一直就不顺利，今天更是衰到了极点——他就要被抛弃了，除非他能完成一个编导交代的秘密任务。
　　 金沐灶把手机铃声换成了张学友的老歌《离人》，这曾经是他们全家的最爱。每当他不喜欢接电话的时候，就会试着用这个办法缓解。编导在电话中说得清楚，任务听起来也很简单，不过是把针孔摄像机藏在包里，偷录下来发窘的路人逗屏幕前的观众哈哈一笑。原本这并不是什么有心理障碍的事儿，但这次的对象和地点着实让他难以接受，说得好听是去找需要相亲的陌生美女共进晚餐，说得不好听就是让自己去公园的相亲角逗弄老头老太太，这要是放在他刚出道的时候，非得跟编导掀桌子不可。谁叫他也是家里有老娘的人呢？虽然他已经五年没有回家了。
　　 远远地，他看见一众大爷大妈正在远处蔫头耷脑，心里就是一紧。想来自己有些痴呆的母亲现在也是这副模样吧，虽然这几年他也只是从保姆老阿姨的照片里看见母亲的点点滴滴。他心里也觉得不忍，但是他觉得这不怨他！要怨就得怨他姐姐！要不是那个女人一声不吭的嫁入豪门，才给自己和母亲留下一点点钱，他也不会连夜偷了这笔钱，跑去娱乐圈里混饭吃。
　　 对着手镜里的自己，他纯熟的收拾起憔悴仪容，又随手拔下几根额角若隐若现的白发。现在的趋势就是小鲜肉吃香，大叔范儿退潮，不然他这个原本正当年年纪的艺人也不会沦落到这种地步，就连找风水大师把艺名改成五行俱全都无法逆转。这两年银根渐紧，通告都没得接，要不是一想起家里还有个老娘，他才不会沦落到要去跪舔电视台的地步。要是姐姐还能偶尔回来，只是偶尔回来能替他陪陪母亲，他也不会感觉肩上的担子那么辛苦。
　　 对，一切问题的根源，都是那个老女人！爸爸生前是有多疼她，给她买一切她想要的，送她去国外学医，还给她买了陪嫁的房子。现在好了，抛弃家里的是她，从不回家的是她，用小钱打发家里的也是她，就是因为有这个薄情寡义的女人……不，是这群爱财如命的女人……就算是去骗一骗他们，给电视机前的人们寻寻开心也没什么不好！
　　 主意打定，金沐灶把车远远停在公园外，在车上换了件普通外套，下得车来把车钥匙往口袋一丢，还故意绕了半圈，从另一个方向，进了公园大门。至于他的猎物……从哪个门进去，不有得是吗？
　　 绿树荫下，草坪四周，除了那些蔫头耷脑的老头老太太，就只剩下大量白色垃圾——远看跟一座纸墙相仿，有的甚至就是包住了公园的围墙。它们不是简历，却比简历更简洁。它们胜过广告，却根本没法保证比广告真上几分。任大爷大娘把自己家的宝贝疙瘩说得听话乱坠，他们孤孤单单停成一张纸墙，也不过是侥幸绝望而又蔫头耷脑的大纸片子。而现在，这堆纸片子活了。
　　 因为金沐灶进来了。
　　 就好像把一滴水丢进了滚烫的沸油里，原本蔫头耷脑的死海瞬间沸腾。老人们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样，一传十十传百，从角落里、花坛边、广场上，如同瞬移一般就出现了。他们琢磨着面向，指戳着穿戴，如同蠕动的海潮席卷了金沐灶，还没进入三米的有效射程便对他开启了审问模式。
　　 “户口那里的？”
　　 “多大了？”
　　 “月薪多少？”
　　 “有病没？”
　　 “老人有劳保没？”
　　 ……
　　 幸好公司里对于娱记的各种过分问题都有过专业训练，这才没让他吃下这么一个下马威，随便胡诌了个普通人情况巴拉巴拉一说，身边那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潮就开始自行散去了，真是来得快去得快就像龙卷风，调侃嬉笑金沐灶几句便都消失不见了，仿佛他们从来没有出现过。
　　 金沐灶这才开始有时间去看看那些奇葩的相亲角广告。这个肤白貌美气质佳的，为什么不配一张素颜照？死了父亲继承工厂的，究竟是招亲还是招贤？自称八岁就一米七的男人还在招婿我也是醉了，你告诉我什么叫一次物色四个男人叫你闺女挑！你当这是皇上翻牌子么！
　　 这一来二去，看见质朴的吧，觉得不好意思折腾人家；看见浮夸的吧，浮夸的程度都差不多，真是有点挑花眼了。从这个园子走到那个园子，再从那个园子走到这个园子，金沐灶从兜里掏出plus，左拍一张右拍一张，没想到没拍出妹子来，反而拍出个大娘来。看见大娘手里摇着他掏手机掉出来的车钥匙眯着眼睛冲他笑，他心里就是一凉——得，露陷了。
　　 还好人家早就给准备好台阶了。“小伙子啊，这些个都看不上吧。你们有钱人就是小心，来来，上大妈这看看来，不贵，见个面才三百……”
　　 “原来是个婚介……”金沐灶松了口气，反正自己也转累了，就道了个谢拿回钥匙，看看她这有什么新闻。
　　 张家长来李家短，王家闺女不要脸，这些稀松平常的所谓“秘闻”金沐灶是一点兴趣都没有，他本就是来猎奇的。媒婆儿看他唯唯诺诺的没什么兴趣，只好从腰里抽出来一本烂账，吐了口唾沫在手上，一页一页边捻边找。这种夸张程度不亚于金沐灶第一次在电影厂外面的劳务市场接活的时候，看见副导演手里那本花名册一样渗人。不过媒婆儿的搜索效率可是比那些用人朝前不用人滚蛋的副导演强多了。这不是，按着金沐灶最猎奇最开脑洞的要求，还真给他找到一个“高端”的。
　　 姑娘姓任，别看他们五百年前是一家人，但是姑娘提出来的条件却让所有来的人大吃一惊：她要找个五有青年。什么叫五有青年？那得是有钱，有势，有德，有貌，还得有户口。外商最好，当官的也行。投资房产，出国移民。
　　 那得是怎样的一位姑娘啊？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气死貂蝉，不让玉环？反正金沐灶从照片上一点没看出来，当然……这照片也只是个背影，穿个白大褂，带个小方帽，不就是个护士么，那点短发还没他长呢，身形线条还不如他姐呢，现在的人都怎么了？想卖自己想疯了？
　　 但是往往这种奇葩更迎合电视台胃口，在媒婆一阵穷疯了的讪笑中，电话那头的编导果然对这个新闻很感兴趣，当场拍板要金沐灶赶紧跟进。
　　 不挑了，就是她吧。这种事，姑娘自然是不可能来的，来的听说是人家爹。有这么个开出奇葩条件的女儿，想来爹也靠谱不到哪去。可没想到的是，这个老头看起来，居然比自己还要靠谱。
　　 脑袋上大背头染得五黑锃亮，对襟小褂身上一搭，手上时快时慢，拳脚颇有章法，身边居然还空出来一块地方有人跟他学拳。金沐灶不禁拍了一下自己的脸，这年头都怎么了，连疯子看着都比自己正常。
　　 办正事儿吧，调了下已经开启的微型针孔摄像机，金沐灶上去就和老头打招呼。
　　 “大爷……”
　　 老头在打拳。
　　 “大爷？”
　　 老头还在打拳。
　　 “大爷！”
　　 老头一拳已经打在脸上了。从始至终，老头就没看过他一眼。老帮字，就是我姐也没打过我！
　　 金沐灶刚想发火，媒婆儿就来给他打圆场：“他可不喜欢年轻人慌慌张张，你看，看不上你了吧。”
　　 正题都没聊，就被PASS了啊！
　　 “不过……”媒婆儿呵呵一笑，指着老头说，“他记性倒不太好，你去我那租身新衣服再来，他一定记不起你。”
　　 新衣服？这玩意金沐灶的车上要多少有多少啊，他赶紧回去又换了一件，还特地戴了墨镜，一阵再换个说话的情态，想来这糊涂老头应该是认不出来了吧。
　　 打定主意再回去，老头的拳也打得差不多累了。正当金沐灶正想着怎么开口呢，老头却先接茬了：“年轻人，我注意你很久了。”
　　 “你是用拳头注意的吧……”金沐灶心中腹诽，嘴上却还把老头一番恭维。老头一听他是来相亲的眼睛就亮了，往他身边一坐，张嘴就问，
　　 “你是本地人吗？”
　　 乖乖隆地洞，金沐灶突然想起了媒婆说的五有条件，你看着不说用就用上了?不过不逗逗他，可是找不回来场子啊，于是他理直气壮的说，
　　 “我是来这打工的。”
　　 “外乡人啊……”老头起身来，抬屁股想走，却听见金沐灶幽幽的说：
　　 “可我已经在这落户了。”
　　 老头又一屁股坐下了，“收入怎么样？”
　　 “才两千多块……”
　　 “少了点……”老头身子又起来了。
　　 “一个礼拜。”
　　 老头这才坐下，又问他说：“那你一定认识……”
　　 “我谁都不认识！”
　　 “可惜啊……”站起来一半，老头就又不得不坐下了。
　　 “是我们家老人认识。”
　　 “那你和家里老人的关系一定很好吧。”
　　 “天天打……”
　　 “哼！”老头都快蹦起来了。
　　 “打国际长途。”
　　 ……
　　 看着老头站起来坐下，坐下又站起来，金沐灶心里那个乐啊。可不笑场的素养他还是可以保证的，于是他耐着性子假关心，问大爷你这是干吗呢？
　　 老头有点憋屈的说，运动，运动。可惜眉头有点黑，看不出来他是否脸红。也许是为了找回场子，老头干笑两声，走，跟爷们吃早茶去。
　　 令金沐灶意外的是，这个原本在他看来穷疯了的老头压根没有蹭他一顿的意思，貌似还和这家茶楼熟得很——没看见伙计连问都没问就给老头端盘子上碗了么？跟老头说来就俩字：免单！
　　 金沐灶一直觉得哄老人不是个轻松活儿，起码他对哄自己老妈一点办法都没有，尤其是他父亲因为癌症英年早逝的时候，他对母亲的烦躁不安简直可以算是受够了。还好今天这个老头并没有太多为难他的意思，两个人边吃边聊，从演戏说到跳舞，从病症谈到养生，还有很多记都记不清楚的话题，真让人吃惊于老头子惊人的知识面，连号称博学的姐姐都不可能是他的对手。正要请教老人家在哪个大学任教，老头却拍拍手上做的记录，这不是来相亲的多嘛，我跟谁我都聊过，聊着聊着，就略懂略懂了……
　　 金沐灶听得都快翻白眼了，这不是个老头子，是个老妖精啊……
　　 趁着老头子上厕所的功夫，茶楼的伙计赶紧过来清盘子。还没等金沐灶套他的话，反而先被茶楼伙计抢了白：“你还知道回家来看你爸啊。”
　　 你爸？老头不是有个女儿么，什么时候多出来个儿子？金沐灶虽然心里一百个不清楚，嘴上却唯唯答应接下话头，看他能告诉自己什么更有意思的新闻。
　　 老头姓李，闹了半天也绝对不是什么穷疯了的家伙，相反人家家里颇有些家底。老伴过世好多年了，有个儿子在国外，一年一年的不见人。为这小子，金沐灶没少背锅，都快被伙计数落化了。还好伙计有更关心的事情——不是还有个干女儿可以说说么？
　　 看这家伙挤眉弄眼的样子，金沐灶就知道他想歪了。他也不是没见过这种事儿，谁叫这年头不光贵圈很乱，很多地方都已经打破了原本的禁忌呢。明知道这家伙的龌龊心理，金沐灶也不得不摆出一副是男人都懂得的姿态，瞬间把自己的节操拉到他的相同水平，才张嘴从他嘴里往外头撬这些真真假假的花边新闻。
　　 伙计搔搔脑袋，看起来也有几分为难：“听说，我也是听说。”其实他的消息也很片面，因为他平时也只在茶楼里见过这一老一少，那阵老头住院，那个护士装的干女儿就一直陪他东转西转。他们基本上每天都会来这里，点这些相同的茶点。老李头记性不好，总是见一次伙计就给一次茶钱。女孩知道他这个毛病，每次不光替他打包，还让伙计每次都给他收着立了个账，钱一多出来就给他免单，一晃也都好几年了。这护士装女孩真细心，伙计还以为是老李头儿子请的护工呢，不过要说奇怪，伙计想了半天，就说了句他奇怪那女孩从来不摘帽子。嗨，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不就是有钱人认识个年轻护士么。他那时候注意力可都在老李头身上了。怎么呢？老李头那时候刚查出来得了癌症！
　　 喝！金沐灶倒吸一口凉气。怪不得老头这么拼命活着呢，闹半天是得了癌症啊。看他这个情况，可能有生之年都不能找到合适的女婿了。癌症，怎么世界上哪里都有癌症。一想到这里，他就不自觉想起自己因为癌症英年早逝的父亲。如果他还在世，这个家一定不会散，母亲也不会伤心到痴傻，姐姐也不致离家无音信，自己可能还会在公司里混一个只挂名字的小主管，不用跑到外头滚打摸爬……想着想着，他猛然发现举在嘴边的糕点咸了。这东西几年前姐姐还买带给他当夜宵吃，味道是不会骗人的，他这才发现，原来里面比过去多了一味东西。这东西，就是眼泪。
　　 大口的吞咽下，让那些年熟悉的味道随着这些年的辛酸一起咽下肚中，这才是一个男子汉应有的肚量。吞咽带来的不止快意，更多是窒息和压抑，正当他抬头找水的时候，一个杯子已经递到面前，他听见老李头的声音：
　　 “吃吧孩子，吃好了就回去吧。”
　　 金沐灶刚想说点什么，伙计的出现却显得那么不合时宜：“李爷，又到时间啦。”
　　 老头颔首感谢，又认真付了一次茶钱，这才匆匆出去。望着老李头的背影，想起他身患癌症，金沐灶心里就一阵不忍。正当他想着要不要放弃这个目标，手机里“离人”的铃声，此刻却如此令人烦躁，烦躁到想要掀桌子。
　　 “我已经跟领导说了你的case，大明星去相亲遭遇奇葩，这是多绝妙的主意！你继续跟，我包你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