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十二年前的某一天早晨，正好是正月十六。家家户户贴满楹联的门前还在挂着元宵灯笼，喜庆的气氛在红色的海洋中散着余温。
　　 在西南偏远的某一个山区，山峦高耸，森林翠绿，荒草葱茏，一条弯弯曲曲的泥路像蛇一样盘旋在山峦沟壑之间，与同样形状忽隐忽现的河流相映成景。
　　 有一户人家的姑娘在前一天对妈妈说：“娘，过了元宵节，俺就去打工咧！”
　　 妈妈正在追着一只老母鸡，打算放进一个鸡笼里，不让它到处瞎跑乱排泄。尽管她早有准备，但还是愣了一下，放着老母鸡跑出门外，说：“和秋菊去吗？福建可远喽！”
　　 秋菊是隔壁嫂嫂的女儿，比姑娘大三岁，已经到福建打工两年了，今年回家时就不停怂恿姑娘和她一起东去，把滨海城市描绘得像是画中的景象，引得姑娘心驰神往，心中不由得悄悄地憧憬起来，在夜晚的梦中也幻想着那应该是怎样的好地方。而同村像秋菊一样外出打工的姑娘，已经不下几十个了，大家心里都清楚，在这个穷乡僻壤，初中毕业后，横在面前只有两条路走，一条是早早的结婚，相夫教子，像是阿妈阿爸一样一辈子窝在这里，另一条是追随改革开放的潮流，南下或者东去或者北上，去在陌生的广阔世界开辟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不说能怎样的辉煌吧，至少比在这个穷山沟混一辈子没出息强多了。因此，姑娘一番寻思后，终于在元宵节当天下定决心。
　　 阿妈年长几十岁，自然也看了透这些，不好阻拦已经长大的姑娘去奔美好的前程，可是心中也万分不舍，说到底是心头的一块肉，怎么能说掉就掉呢，况且才那么大的孩子，从没有出过远门，怎么能不担心。
　　 姑娘家有一个哥哥和两个弟弟。哥哥已经结婚生子，弟弟都还小，一个在上小学，一个正学会玩泥巴。
　　 姑娘奔出门去，帮忙堵着老母鸡的去路，一边大声说：“没事的，又不是我一个人去。”说着，觉得应该多说一些让妈妈放心的话，“我也不是小孩子了，能照顾好自己，再怎么样，混不下去了，还可以回来咧！”
　　 妈妈跟随着出去，堵着老母鸡的后路，还是担心地说：“那么远的地方，去了可不容易说回来就回来喽！”虽然年纪已经一大把，但还是身手敏捷的一把扑向老母鸡，摁住了它的翅膀。
　　 姑娘觉得应该换种方式继续开导，说：“娘咧，不要那么胆小撒，哪个不是经历风雨才见彩虹哩，要走出这个穷巴巴的山沟，总要客服一点困难咯，不能一辈子等着天上掉馅饼，天底下没有那么安逸的事情嗦！”
　　 妈妈听了这话，觉得也有道理，到底是孩子大了不中留，再怎么滴，小鹰雏儿大了总有一天要离开老鹰的怀抱，去翱翔在无垠的碧蓝的苍穹之上，展示那矫健的勇猛的身姿，而不是永远的窝在家里像只病鸭子似的。于是，她同意了，只是补充说：“不管你多大，走多远，记得你永远是娘的心头肉，要时常捎消息来，写封信啦什么的，咱村还没有电话，打电话要到镇上，就不要那么麻烦。”
　　 姑娘拿一块手绢擦巴着手，说：“晓得咧！以后村里通了电话，俺会时常打电话回来，那玩意儿可听得清咧，就跟是当面说话似的。”
　　 妈妈点点头，抓着老母鸡进屋里去了。姑娘则兴高采烈地奔秋菊的家去，急着要告诉她妈妈同意了。他爸忙着农活，虽是还在正月，但已经渐渐地忙开了，他是个粗人，闲不住，有事没事地就惦记那把锄头和那块贫瘠的披在山坡上的土地。他爸平时很好讲话，可姑娘觉得对这件事可能就不太容易讲话，所以就先做好妈妈的思想工作，爸爸那里就容易多了。果不其然，晚上就寝时，妈妈就和爸爸商量这事，起初，爸爸老不同意，说一个姑娘家跑那么远的地方去做什么，不如在家里多养两年，找个好人家嫁了，赚再多的钱还不是别人的？其实他的心里是担心宝贝女孩出门在外不容易，万一遇到不测呢?人总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呀！好在妈妈的思想工作已经做通，反倒是她开始做爸爸的思想工作了，经过半夜长谈，爸爸终于了捋清了思绪，同意了这件事情。
　　 正月十六早上，天还没亮。姑娘的妈妈和爸爸就已经起床，准备了好多东西。等待天亮时，姑娘起床后，又去问了一遍：“真的今天就走吗？”姑娘说：“秋菊她们决定今天走了，早到那个地方，好找工作，现在人多，都是要先占个地方的。”
　　 姑娘名叫惠真，今年十七岁，初中毕业一年，由于有些营养不良，身材有点矮小，也不是发育很完全，没有秋菊那样前凸后翘的火辣身材，表面看起来还是很清纯，特别是她还留着马尾辫，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一张秀气的脸，一身朴素的粗布衣，一双古香古色的布鞋，整体搭配起来就是邻家正含苞待放的小姑娘一个模样。不过，虽然模样不怎么起眼，说话方面可一点都不幼稚，知识层面还是有够初中的水准的，说明她读书时的确用功，没有浪费父母所给的增长见识的宝贵的机会。
　　 慧真的哥哥和嫂嫂也起床来，知道这个消息，都说走得太急了，准备得好吗？慧真说，只需要带几件衣服就可以了，家里也不富裕，带不了多少钱，可也不能带上什么瓶瓶罐罐呀，那是出远门去跋山涉水的，不是串个门可以抄近路绕一圈就回来了。
　　 慧真的两个弟弟也醒了，舍不得姐姐，跟得很紧。慧真说：“姐是去赚钱的，赚了钱就买很多糖回来给你们吃，好不好？”两个弟弟点点头，小的听到糖就咽口水，大的想的比较全面，想要个确切的日期，说：“那是什么时候呢？”慧真当然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不能就这么扫了他们的兴，让两个弟弟失望，给他们留给念想比较好一点，就说：“很快的！”两个弟弟就从这一刻开始等待和期盼了，送走姐姐时，还不忘大声地嘱咐：“姐姐，记得早点回来呀！”
　　 慧真走的时候，秋菊带着四五个去年就已经一起去的姑娘在村口等她。慧真的爸妈紧送慢送的，到了村口还要走，但接她们的拖拉机已经在那里等了，并且发动了马达，砰砰砰的声响荡在山坳里，搅动着其他的声音成嘈杂的一片。
　　 爸妈帮忙带了很多东西，慧真总不接过去，她想轻身简便。秋菊对二老说：“叔，婶，有我在，你们不要担心，那里什么都有，你们这些东西那里也用不上啊，别给慧真添个累赘。”慧真的爸妈说：“万一需要呢？这可在路上怎么办？”几个姐妹只好接过小袋的东西，那些大袋的用不上的东西全辞掉了，纷纷说：“我们也是一样的啊，又不是第一次出远门，放心吧！叔，婶。”慧真的爸妈只好作罢，但还是抹着眼泪说：“慧真还小，可要麻烦你们了，照顾点她，回来时叔和婶会记着你们的好，好好地谢谢你们！”秋菊说：“说哪里话呢？叔，婶。出门在外，我们就是一家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慧真的爸妈听了这话，终于放心地看着拖拉机远去了，送行的人很多，纷纷挥手。
　　 慧真的妈妈还是追着车跑，声泪俱下的叫着：“真啊，别冷了饿了！”她心疼啊！
　　 慧真在车上也是满脸是泪的叫着：“娘，回去吧！我会照顾好自己！”她的手紧了紧衣领，春意料峭的寒风还是刺骨，喝出的热气像冒烟，辫梢的秀发在风中飞舞，脸颊冰凉。
　　 离别的场面是感伤的，在场的各位都红着眼眶，沉默不语，任由车子颠簸着向远方而去。等到车子走出好远，大家的目光才转回到两旁的山山水水之间，后退的景色排列整齐的向她们告别，熟悉的景物开始逐渐的模糊，一切都将渐行渐远。
　　 她们的心中，对未知的未来是憧憬的，也是忐忑的，谁也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事情，有什么艰难险阻在等着她们战胜。她们只知道未来的路还很远，远在天边，而那个远在滨海的城市，在向她们招手。
　　
　　 二
　　 寒风吹动村口的树枝哗哗作响。慧真的爸妈和送的人群四散后，走向自己的家中。慧真的爸宽慰慧真的妈，说：“也别太担心，说不定慧真吉人自有天相，一路上会有贵人相助哩。”慧真的妈说：“贵人这东西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嗦，要是有，那就再好不过咯！”一边抹着已经干枯的泪痕，一边又说，“也不知道上辈子造什么孽，投生在这个破地方，害得娃娃也跟着受苦咧！”慧真的爸说：“又不是就我们一家，那么多人，说什么糟践自己的话嘛？”
　　 慧真的妈走在坑洼不平的路上，回他：“我就是替娃娃难过，那么小的年纪，就要走那么远的路，去那么远的地方，要是投生在城市里，还会这样难吗？”
　　 “出身不由己，咱行的端坐得正，吃点苦怕什么？”
　　 “话是这样的理，可谁不想享福少遭罪？”
　　 说话之间就到自家院子，也就打住了这个闲扯得没边的话题。慧真的哥在院子劈材，慧真的嫂子在猪圈喂猪，两个弟弟正在玩自己发明的小游戏。
　　 慧真的妈上前就说：“金娃木娃，你们吃饱饭了吗？”由于慧真走得急，慧真的爸妈也没有注意到两个小孩子是否已经填饱肚子就去村口送慧真。两个小孩子回答说：“早吃饱咯！碗都让嫂子洗干净了!”慧真的妈放下心的点点头，说：“那你们去玩吧！”两个小孩子就散开了。慧真的妈又把话题对准慧真的哥，说：“德才，你连亲妹妹也不关心咯！”慧真的哥也不争辩，放下手中的板斧，说：“娘，真妹长大了，会照顾好自己，况且又是去那么远的地方，担心顶什么用呢？”
　　 前面没有介绍，慧真的哥叫德才，嫂子叫巧丽。巧丽正从猪圈走到院子，听到了对话，立即怒气上升，指桑骂槐地说：“这出个远门有什么了不起，能把整个天捅下来咯，要别人为她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嗦！”德才没有什么主见，对妻子的刻薄话语，也只是恼着脸说：“还有好多事情做呢？不要说那么闲话。”
　　 慧真的爸伤心地走进屋里，对慧真的妈叫到：“儿孙自有儿孙福，以后咱都清心点，不要太操心啦！”慧真的妈没听出话题，生气地说：“我怎么能不操心，我的孩子，我的宝贝，她就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儿媳妇倒听出了话头，说：“老的还能胜小的怎么着，操心也要有用撒！”德才知道这话不好，又恼着说：“喂你的猪去行吗？”巧丽顶他：“喂你这头猪！让人说了你都不知道。”
　　 慧真的妈看儿媳妇那么盛气凌人，完全不把全家人放在眼里，想把她的气势压下去，又为儿子的日子感到担心，怕她会瞎胡闹，就把这口气忍了，只是悻悻然地说：“人老了，不中用了，把这个家都让给你们吧！”其实她也才四十几岁，这句话是老人经常倚老卖老的对年轻一辈的人说，她听到了，此时活学活用而已。巧丽可不吃这一套，回嘴：“这个破家有什么呀？谁稀罕！”
　　 慧真的爸在屋里听不下去了，出门对着德才怒骂：“小子，翅膀硬了，不需要这个家了，有本事从这个门出去，自己去闯出一片天来。”德才张着无辜的眼睛，半天回不出一句嘴，只一个劲地说：“爸，妈，媳妇，你们别吵！”他媳妇可不管这些，张嘴就来：“得，是下逐客令了，要赶地出门了，也好，这就走，上我娘家去住去，生了孩子跟我姓。”故意气两个老的，这才嫁过来多少天啊，就这样没大没小了，其实这是她的脾气所致，暴躁又没有文化，不懂得什么是谦恭和修养，总喜欢由着性子来，就难免经常得了一点理便不饶人的瞎胡闹。
　　 慧真的妈本想豁出脸去骂了，为了这个家的尊严，一听她要回娘家，感觉这样得不偿失，把事情闹大了，丢人丢到家可不好，不能让这个姓也跟着蒙羞，反倒劝起慧真的爸，说：“儿子大了，我们也管不住，随他们去吧，我们干什么干什么去咯。”傻儿子觉得莫名其妙，自己一句话还没说清楚，就这个骂一句那个骂一句，气得脸都紫了，但他怎么也不想真去媳妇的娘家过日子，那像什么话，于是就骂起媳妇：“要去你自己去，我还要劈材呢！”媳妇看他不知好歹，气得直跺脚，说：“你个傻缺，都怪我当初瞎了眼，看上你这只大笨牛。好，我回去，你劈一辈子鬼材去吧你！”
　　 慧真的爸虽然为儿子不搭媳妇的茬感到高兴，但也不真想拆散他们，就佯装怒气未消地说：“我走，你们闹吧，这个家怎么破也迟早是你们的。”说完拿着锄头上山去了，憋了一肚子气，他需要用力气发泄发泄。慧真的妈也不想继续无谓的战争，就带着两个惊慌失措看着大人吵架而在一旁又呆又怕的孩子，去菜园子拔菜了。孩子在妈妈的身边，害怕地说：“不要吵架，吵架不好。”慧真的妈摸摸他们的头，希望他们长大后有出息一点，就说：“你们可要认真读书，你哥当初没得书读，脑子都不开化，要一辈子窝囊，你们可不行。”孩子很懂事似的点点头。自从哥哥娶了媳妇，就不怎么和弟弟玩了，像个大人似的，总喜欢板着个脸，以前他不那样。他们不知道是嫂子在夜里教导哥哥，大人要有大人样，别一整天像个孩子，让人笑话，她丢不起这个脸。
　　 巧丽看没了对手，也就住了嘴，忙自己的手头活去了，她也不真想着回娘家，谁家不出点矛盾啊，要都为那一点小事分家，一辈子得分多少次家？不过都是属于吓唬人，为了显示自己不屈于人下的刀子嘴。一场纷争就这样散去，但裂痕既开，永远也不能丝丝无缝的和睦了，随时都可以因为一个不高兴而引发另一场战争。
　　 德才见没人骂他了，非常有劲的啪啪地劈着材。
　　 慧真的妈拔了菜就回屋做自己的事情，跟儿媳妇很有默契的冷战了两天，擦肩而过不搭一句话，都臭着张脸。慧真的爸发泄完就忘了，见了儿媳妇，需要点什么还是说：“巧丽，把那个什么拿过来一下。”他可不跟她客气。儿媳妇也不好意思明着翻脸，只得让他随便使唤。德才是粗人中的粗人，整天干粗话，除了晚上床上功夫厉害，其他都是木头木脑的，也就由于这一点，他巧媳妇才不随便说离开他之类的话，况且他也没有坏心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