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舞】风吹麦浪(小说)
一.
王老海在自家的麦地边转了一圈,又坐在地头上吃了一支烟,看见太阳慢吞吞落进西面的麦地,才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尘土,往村子里走。
庄稼最应节气,哪个节气落种,哪个节气发芽,哪个节气长苗,哪个节气扬花,从古到今,从来没出过差错。已经过了小满,麦粒就像女人怀了孕的肚皮,一点一点地鼓起来。王老海的眼睛掠过被夕阳余晖笼着的大片麦地,深沉沉的绿在幕色中显得肃穆宁静,庄严又神圣。
两个女儿不止一次劝说他不要种地了。辛苦一辈子,这把年纪了,该享福了。王老海不是闲不住,他是越来越喜欢和庄稼呆在一起的感觉,坐在自家的地边上,看着长相喜人的麦子,那种踏实的感觉,王老海都不知道怎么和她们说。
回家时,妻子陈玉华已经做好了晚饭,正在浇院子里种的小菜。看见王老海进门,陈玉华用手指了指顺着架竿攀爬的黄瓜藤:“你看!开花了呢。”
看到王老海在菜地边站下,陈玉华弯腰把水管换到莴苣地里,然后直起身和王老海说:“我今天眼皮一直跳,麦秋好几天没来电话了,前几天说身体又不好,待会儿打个电话问问。”
王老海“嗯”了一声走进屋里。正巧,电话“叮铃铃……”响起来。“我接!我接!”陈玉华急急关了水龙头走进屋里,一改平时的步履蹒跚。
“哎!麦秋啊,刚才还和你爹念叨你呢。啊哦,在家,在家。”陈玉华把电话交给王老海,一脸失落地去小东屋的厨房里张罗晚饭。
“老婆子,我和北平去办点事,要是晚了,就在他家里宿了,不用等我。”王老海从北屋里冲出来,边说边出了院子。陈玉华从东屋里追出来:“这么晚了,去哪办事?你咋去?”王老海已经走出胡同,连背影也没看见。
二.
五月的风是温软的,吹到身上半掺着春天的温暖,半掺着夏天的燥热。麦秋今天有点身心不宁,一天都在惦记着西丰今天早晨洗脸时鼻子流血的事。西丰前些日子忙着引进新项目,嘴上的水泡刚好了,今天又开始流鼻血。用凉水敷头顶,仰头,高举手臂,都没有止住血。想起公司开早会,用纸巾堵着鼻孔急急忙忙出门了。“上了大火了。”麦秋自言自语。
麦秋下班后没有直接回家,先开车去超市买了百合和莲子,晚上煮百合莲子粥给西丰喝。从超市出来又去小区西门买菜。
麦秋喜欢买这样的蔬菜,除了觉得吃着放心,更是喜欢卖菜人的朴实。爽爽快快说个价钱,称好后再抓一些放上,然后说一句:“自己家里种的,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麦秋不是贪图这点小便宜,而是一看到这些卖菜的人,就想到家里的父母。
麦秋从来不挑捡,也不讲价。称好了一小捆萝卜,一小捆葱,两个莴苣,打开包正要付钱,手机响了。把钱递给卖菜的人顺手拿出手机,屏幕上显示——姐夫。麦秋脸上的表情愣了一下,接通电话:“喂?嗯!啊?现在在哪里?”接完电话,麦秋怔着眼呆呆地站着,猛地回过神来在手机上找出西丰的号码,伸着手指没有按拨通,叹了口气把手机放进包里。卖菜人一直在说:“找你的钱,给你钱,钱!钱!”麦秋就像没听见,没接钱也没有拿菜,慌慌张张开车走了。
三.
王老海出了家门一溜小跑去了侄子王奎家。王奎干完活刚回到家,正在院里逗狗玩。王老海气喘吁吁跑进门压低了嗓音冲着王奎喊:“奎,和我去趟市医院,快点!快点!”王奎打小很敬重王老海,见王老海这架势,二话没说,跑进屋里拿出车钥匙,就去发动停在院里的二手奥拓。
车子三拐两拐开出村子,王奎才问王老海:“叔,出啥事了?”
“麦香喝农药了!不知道啥情况了。”王老海声音有点颤抖:“刚才北平来电话,我没敢和你婶子说,再把她惊出个好歹,可要了我老命了。”
王奎一脚油门踩到底,半小时后开进人民医院。矮矮胖胖的孟北平正在手术室门口徘徊,看到王老海和王奎忙迎了过来。“什么情况了?”王老海焦急地问。
孟北平看了看老丈人,又看了看叔伯小舅子,甩了甩两只手,喃喃地说:“正在抢救。”
“你们这又是为了什么?”王老海的口气由惊慌换成了兴师问罪,沉下脸色盯着孟北平。孟北平脸上的表情很复杂,青春期留在脸上的痤疮痕看上去更加凸凹不平,使这张本来不好看的脸更加难看了。
“等麦香脱离危险再说吧。”孟北平深吸了一口气。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没有看王老海的脸,而是看向王老海背后的窗户。孟北平一改平时的唯唯诺诺,并没有因为王老海的质问而惊慌解释或是说什么开脱自己的话,这让王老海觉得很意外。
麦秋脸色煞白地赶来时,王老海更意外。“我通知了麦秋。”孟北平解释。王老海的心“咯噔”一下就缩起来,一屁股坐在手术室门外的椅子上。“麦香可能没救了!”王老海闭上眼睛,走廊里的灯光惨淡地照在他脸上,心脏一阵一阵疼起来。“咋就这么不让人省心呢。”王老海长出了一口气,往事就在心头折腾开了……
四.
1970年的麦季,太阳明晃晃地照着麦田,风中裹着麦子的香味,地里的麦子已经变成金黄色。麦熟一晌,麦子掉头的时候,抢收就是和老天爷争粮食。这时候,就怕老天爷来上一场雨或是一阵冰雹,一村人一年的口粮就会眼睁睁瞅着毁了。
农村的麦季是沸腾的,到了嘴的粮食不能有闪失,空气中都凝结着一种紧迫和力量。全村老少齐上阵,没有一个能闲住的人。体力好的棒劳力在地里突击割麦;老弱病残孕负责后方,在场院里卸车晒麦梳麦秸;连小孩子也不得闲,帮着搬麦个子或是到地里捡麦穗。队里平时饲养的牲口全部出动,车把式甩着响鞭幺儿幺儿往家运麦。
那时,王老海还是年轻力壮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正在地里和生产队的社员抢收麦子。说起割麦子,王老海可是队里蝉联好几年的头镰(冠军)。王老海的镰刀呼呼带风,麦子唰唰地倒在他怀里,像牛腰一样粗的麦个子从他的手里一个接一个扔到地里。有一些不服气的社员正在憋着劲追赶他。王老海心里明白,他也憋着劲的,领先的英雄感让王老海生出了使不完的劲。好几年了,只有追赶者从来没有超越者。“老海哥!老海哥——”王小柱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一边左一脚右一脚在麦茬间跑过来。王老海没有停下手里的镰刀,回头喊了一嗓子:“干啥——”
王小柱跑到王老海身边,扶着膝盖大口大口喘着气说:“老海哥,大娘让你赶紧回家!俺嫂子要生小孩了!”
王老海猛地站起来,转身往地头跑。跑了几步忽然站住,不对呀,玉华还要一个月才生产呢。“小柱子你个熊孩子,听了谁的话来糊弄我!”王老海大声训斥着王小柱,赶紧跑回去割麦子,心里嘀咕着:“不就是想争个头镰吗?”
王小柱急得要哭了:“不糊弄你,快回家看看吧,俺嫂子让马车撞了,真是俺大娘让俺来叫你。”社员们都惊得站起来,围着王小柱问:“咋撞的?咋撞的?”王老海拔腿就往家跑。
王老海跑进家门,看见街上的几个大娘婶子正在院子里站着,有的手捂着胸口,有的双手合十在念叨:“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平安是福!”看到王老海跑进门,王小柱的娘翠花婶子一把拽住他:“接生婆在,正生呢,你个大男人别进去。”
王老海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咋地啦婶子,咋就让马车撞了?不行赶紧去医院哪!”
“哎吆哎!”翠花婶子边说边用手捂住自己的胸口:“惊死人了刚才。王来贵赶的马车惊了,拉着一车麦子呢,疯了一样冲进场院。王来贵拽着缰绳被马车一路拖着,嘴里不是人声地喊着‘闪开了!闪开了!’场院里都是些不中用的人,看见马车冲进来,听见来贵叫喊,都吓住了,哪能反应过来。你家玉华就站在马车正冲着的方向,挺个大肚子吓在那里了。多亏西丰他娘了,拉了你家玉华一把,要不然,哎呦,那情景想起来现在还吓得慌。幸亏马车是跑进场院里,在麦垛间用麦个子偃住了,要不然非出人命不可。”
这时,屋里传出婴儿的哭声。院子里的人都聚向屋门口。一会儿,老海娘推门出来:“母子平安!母子平安!玉华生了个闺女,大人孩子都好,大家放心吧。阿弥陀佛!老天保佑俺们老王家了。”
老天保佑了!老天保佑了!院子里的人神情都放松了。老海娘朝着王老海挥了一下手:“玉华摔了一下又受了惊吓,早产了,好在大人孩子都没事。你先进来看一眼,赶紧去海诚家看看你秀花嫂子,你嫂子拉了玉华推向身后,自己被车撞到了。她本来身体不好,别撞出个好歹来。”
大热天,农村人在家图个凉快,时常衣不遮体。王老海觉得自己去不太方便,就拉了翠花婶子一起。海诚家的大门开着,四岁的西丰在院子里玩土,王老海冲着屋里喊了一声:“嫂子!”脚步慢了一下,让翠花婶子先一步进了屋。
明秀花正趴在炕上,见他们两个人进屋,喊了声:“婶子”慌得起身想爬起来。翠花婶子说着:“别起来,别起来。”快走几步到了炕前。“先给你报个喜,玉华生闺女了,大人孩子都好好的。快让我看看,你撞到哪了?”
“撞到后背了,当时没觉得疼,回到家觉得疼厉害了。不碍事,趴会就好了。”明秀花单薄的身子趴在炕上显得更单薄了,平时蜡黄的脸色现在看上去添了些苍白,说话的声音病恹恹的。
王老海想象不出平时有气无力的明秀花当时哪来的力量拉过来笨重的陈玉华推向身后,问明秀花用不用去医院做个检查?明秀花说不用。又扭过头和王老海说:“兄弟,你先出去一下,让翠花婶子帮我看看后背。”
王老海走到院子里逗西丰玩,秀花掀起衣服让翠花婶子看撞到的地方。“哎呦,都青了,肿得老高。”翠花从缸里舀了凉水,在脸盆架上拿了手巾放到冷水里泡过,拧了,放到秀花后背上。“先上个凉敷,晚上让海诚给你上上热敷。”
晚上,老海娘煮了鸡蛋送到王海诚家里,对着明秀花又拱手又作揖千恩万谢,就差跪下磕个响头了:“他嫂子,你是俺全家的救命恩人,俺家这一大一小俩命都是你给的……要是不嫌弃,俺这孙女送给你们了,做闺女做媳妇你们挑,让她报恩。”
王海诚和明秀花都是老实巴交的人,看老海娘这样,咧着嘴不知道说什么好。老海娘拉了西丰的手问:“西丰,老海叔有个小孩,你说,给你做妹妹还是做媳妇?”
西丰看了看爹和娘,歪着头想了想:“做媳妇!”王海诚明秀花和老海娘一起笑起来。“行,就做媳妇。”老海娘拍了一下大腿。
五.
“王麦香,你是西丰媳妇?”村里人总是这样逗麦香。王麦香马上羞红了脸,回一句:“你才是西丰媳妇!”比麦香小了两岁的麦秋就会认真地点头:“是,俺姐和西丰是娃娃亲。”
麦香长到十八岁的时候,是乡里远近闻名的俊闺女。长得那叫个好看,白里通红晒也晒不黑的脸,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高挑的鼻子,红嘟嘟的小嘴,一头乌黑顺滑的长发,谁见了都多看上两眼。十六岁的麦秋跟在姐姐身后就是真正的黄毛丫头,虽然两个人脸型差不多,但是,麦秋是黄皮肤,鼻梁上还长了一些小雀斑,头发比姐姐少而黄,眼睛比姐姐小嘴巴却比姐姐大。麦香从小就像是骄傲的公主,一句话说不着就翻脸不理人;麦秋就像是院里的向日葵,一开口就笑眯眯的,说起话来鼻尖上总是带着几颗小汗珠。
西丰初中毕业后没考上高中,王海诚给他找了地方上班,在乡镇纺织厂做维修工,庄户人管维修工叫保全。白班、夜班、中班、三班倒,每周一换班。庄稼人喜欢这样倒班,既能挣钱又不耽搁种地里的庄稼。空闲时间,西丰常常来麦香家帮没有儿子的王老海干一些力气活,顺便偷偷地看麦香几眼。二十一岁的西丰是个帅小伙,176的个头,生得浓眉大眼,小伙子长得精精神神,干起活来利利索索,王老海看了心里喜欢。王老海明白西丰的心思,就常常找点小活招呼西丰来家里。麦香一看到西丰来就红了脸,躲得远远的。麦秋总是一种无事一身轻的模样跟在西丰身边说这说那,惹得西丰嘿嘿地笑。
麦香十八岁初中毕业后也没有考上高中。那时,农村里时兴早定亲。麦香不上学后,王海诚就去王老海家提亲,选出好日子互换了两个人的生辰八字。西丰家给了麦香1800元钱,一块上海女表,两身衣料,六对枕巾,六床被面,两盒雪花膏,六块香皂。宴请了村里的乡亲,分了喜糖,两个人算是正式定了亲,将多年的口头亲家变成了现实亲家。当时乡里定亲都是1600元,西丰家多给了200元,让王老海感觉很给脸,麦香也觉得很光彩。乡亲们都说:“麦香长得好看哩,多花200元也值,值!”
80年代末,经济大潮从南方漫过来,人们的思想在冲击中开始转变。村里一些激情的年轻人,响应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号召,开始出去寻找自己的第一桶金。看着村里的玲啊美啊都去城里上班了,麦香的心也不安分起来。在王老海面前一遍一遍地埋怨:“人家都有在城里上班的亲戚给找个工作,咱家里咋就没有呢。”
王老海想起西丰的三姨在城里,就去西丰家和王海诚商量给麦香在城里找个工作的事情。王海诚跑了趟城里,给西丰姨送了两只鸡和一袋面粉,托西丰姨给麦香在县里的棉纺厂找了份临时工。本来打算让王西丰一起去,两个人还有个照应,考虑到西风娘身体不好,三天两头下不了炕,西丰现在的纺织厂离家近,能照顾生病的娘还能帮着爹和王老海家干农活,就让麦香一个人去了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