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群迫不及待地挤出狭窄的羊圈，争先恐后地舔食羊槽里的盐巴。然后匆匆走过村口的土路，奔向层峦叠嶂彝山，留下一堆堆羊粪和滚滚烟尘。阿爸手持羊鞭，腰挂着柴刀，吆喝着只有羊能听懂的语言，跟在羊群的后面，如同一只落单的老羊，气喘吁吁地奔跑在烈日下。弥留的尘埃飞舞，缓缓落在落在阿爸的棉袄上，显得有些蓬头垢面。
　　 羊吉万岁，子孙自贵。阿爸一生与羊结缘。我家在滇中楚雄大姚。多山，水草丰盛，山林层峦叠嶂。阿爸与羊如影随形，少年开始牧羊，青年与属羊的阿玛喜结连理，中年有了同样属羊的我。一根根光滑的羊鞭，见证着阿爸与羊特殊的情愫。一只只奔跑的山羊，凝聚着阿爸的悲喜。属羊的阿妈和属羊的我，和那群奔跑的黑山羊，是阿爸一生的牵挂。
　　 在阿爸眼中，每只羊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事。每只羊都有自己独特的名字。每只羊都必须服从头羊的领导。普通的人无法理解一个牧羊人对羊的爱，亦无法理解阿爸与羊的相濡以沫，无法理解阿爸与羊长期建立起来的默契。甚至在很长的时间里都误解牧羊人，误解我一生牧羊的阿爸。认为牧羊是没出息的人的专属。一辈子牧着羊，陪伴着属羊的老婆，盼望着属羊的儿子长大。
　　 或许三字经中“人之初，性本善”的“善”字，最初的灵感就是来自于羊。羊寄托着古人对生活的美好向往，希望人的性格如羊一般的温顺，不失本性，便于管理。大部分羊虽然都长着锋利的角，但却显得格外温顺。即使偶尔相互争勇斗狠，但只要牧羊人一声吆喝，就会立刻收敛，各自吃草。阿爸喜欢羊，喜欢我性格和羊一般温顺、随和。阿爸也渴望我如同他的每一只羊羊一样，健康快乐的成长，最终长成一只健硕的头羊。然而，小时候叛逆的我，每次犯错误，每次逃课，每次与人打架。阿爸总会挥舞起羊鞭，在羊群麻木的眼神里打我。打完我后，又会在羊群同样麻木的眼中安慰我，为我擦拭酒精。让我记住一些“牧羊人”眼中的大道理。
　　 每当这时候，羊群总会发出“咪咪”的叫声，回响在空荡的山谷。好像在同情我的遭遇，又像在鄙视我不堪的错误。但无论怎样，委屈的我听起来，羊叫声极其刺耳。当我内心的委屈无处发泄，唯一能做的就是打羊。趁着父亲不注意，我就打羊。被我痛打一顿的羊，发出哀婉的叫声，委屈地躲进茂密的草丛，直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也不肯回归羊圈。当然同样委屈的我，也躲进茂密的森林。
　　 这时候，阿爸熟悉的声音，会在山谷响起。一边吆喝躲起来的羊，一边喊着我的名字。寻找躲起来的我，安慰委屈的羊。或许只有在这时候，我才会反省自己的错误，貌似自己错了。直到很晚阿爸找到委屈的我，找齐委屈的羊。阿爸跟在羊群的背后，我跟在阿爸的背后。
　　 每当这时候，阿爸会找一根柴让我扛着，算是对我的惩罚。然后他自己扛起一根更大的柴来。柔和的月光洒下，羊的眼里放着湛蓝色的光，有些恐怖。阿爸的眼中滚着泪，格外慈祥。他灰色坎肩，被干柴磨破，汗水和鲜血溢出。每当这时候，我心中悔恨万分，后悔自己的所做所为，不该打羊，让阿爸难堪。随着年龄增长，我貌似比其他的孩子更为懂事一些，阿爸的羊鞭再也没有打过我，羊群也再也没有被我打过。因为我学会了换位思考，学会了理解阿爸，理解无辜的羊。阿爸特殊的教育，磨平了我身上的所有的棱角，让我学会了做人的基本道理，也学会了像羊听阿爸的话那般听阿爸的话。在我心中形成了“好”和“坏”的概念。
　　 每当村里人茶余饭后，数落自己孩子如何大手大脚花钱，如何变换各种手段要钱，甚至一不小心又被学校处分的时候。阿爸会在别人诧异的眼神中数出我的好，和别人自豪地讲出我每月的生活费的合理安排。村里人惊讶阿爸只会牧羊，却能教育出这样的儿子来。阿爸会指着羊群说：“如果你们能数落出我儿子三点不好来，我羊群里的羊，你喜欢哪只，我就送你哪只。”无比自信的阿爸，永远相信自己儿子。那些喜欢鸡蛋里挑出骨头的乡亲，此刻变得哑口无言。阿爸抚摸那根曾经打过我的羊鞭，为羊群添置新的盐巴。看着羊群舔完最后一粒盐。然后挥舞着羊鞭，将羊群赶向更加水草丰满的森林。
　　 那一刻，我就粘在村口的槐树下，看着阿爸消失在路口的背影，看着羊群留下的滚滚尘埃，落满阿爸的身上。那一刻，我感激阿爸，感谢他对我的严格要求。感谢他对我的爱，比对任何人都好。我成了他眼里的头羊，成了小伙伴眼中的头羊，但我丝毫不层开心过，因为阿爸老了，我还未长大。
　　 记得我高中毕业那样，将自己很多无法用语言说的话，花了半天，小心翼翼地写在纸上，塞进大学录取通知书里。天生没有绘画细胞的我，拿着笔，踉踉跄跄的画了一群羊，一座山，一条路，和一个牧羊人，然后取了个高端大气山档次的名字，叫“牧羊图”，也装进了那个信封。那封信几经辗转，传到了正在牧羊的阿爸手里。阿爸站在羊群中，小心翼翼打开信封，读着那些只有我和他懂的话，摊开那幅“牧羊图”，泪流满面。他明白了我的意思。他果断喊出那些有名字的羊，将那些羊有名字的卖给了羊贩子，干净利落。就这样，我大学的学费有了。他第二次喊出另外一些有名字的羊的时候，我大一、大二的生活费有了。当我大三的时候，阿爸只剩下几只没有名字的羊。当然大三，我已经再也不需要家里通过卖羊，给我寄生活费了。我毕业的时候，家里的羊又恢复到原来的数量，都有了响亮名字。我常常说起，我的大学，阿爸付出的一圈羊的代价换来的。阿妈付出了无数夜晚，绣彝绣。我感激阿爸，感恩阿妈，感激那群成全我梦想的羊。
　　 阿爸依旧是最出色的牧羊人。他对羊非常挑剔，只允许羊是纯色的。而我不得不离开故乡，离开父母。在灯红酒绿的城市里追逐梦想，在丰乳肥臀的城市打拼，在尔虞我诈的职场朝九晚五。夜深人静，时常想起阿爸和他那群有名字的羊来。想起阿爸在烟尘滚滚的羊群里蓬头垢面。想起阿爸舞动着羊鞭教育我时候的样子。想起了曾经健硕的阿爸，吆喝羊群的声音开始嘶哑。想起阿爸头上，白发又多了好一大片。
　　 我心中有一群羊，羊群中有阿爸，有阿爸对我的爱。如今，做错了事情，说错了话，都有要付出代价。迎接我的再也不是阿爸的羊鞭，也不能够躲进茂密的森林，更不可能去打任何一只羊。因为作为头羊，我有属于自己的路，有自己的担当，有自己的责任。阿爸的羊鞭，是否还如同当年那样光滑。此时我倒是渴望阿爸能够骂我一顿。可阿爸正向故乡，牧着那群他爱的羊。
　　 相信阿爸的心中也有一群羊，羊群中有我，有对我的希望，有对我的思念。他的内心世界，极其矛盾。他即渴望我走出大山，在城市有自己的作为。又渴望我能够陪在他的身边，听他数每一只有名字的羊。最近，我惊奇的发现，我家有很多只羊，都有和我有着相同或类似的名字。我并不会因阿爸将羊取了和我同样的名字而难过，反而感到温馨。只是阿妈，每每听到阿爸叫羊的名字，都误认为是我回家了。总会找遍屋里屋外，然后站在村口的槐树下，眺望远方，等待我回家。
　　 羊吉万岁，子孙自贵。羊年行好运，愿每一个牧羊人和羊群那般朝气蓬勃，子孙都能有所作为。
　　 时光如白驹过隙，父母额头上的白发又多了一片，愿意天下父母都能和山间奔跑的羊群那般健硕。
　　 阿爸和羊群，永远奔跑在彝乡广袤的崇山峻岭之间。羊群与阿爸，一辈子的相濡以沫里，装点爱的五彩斑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