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怀旧】想起姚满爹(小说)
作为一个历史人物,姚满爹淡出我的记忆至少三十多年了吧.可不知怎么回事,莫名其妙中,我愣是想起了他。准且些说,是一阵微微南来风风儿,把他吹进了我昨夜的梦中的吧。
梦境其实好朦胧,又好辽远。依稀看到的大背景是好大一片杨树林,再往纵深是更为广阔的芦苇丛,接下去就是浩渺无边的水面了。这不是漉湖沿岸吗?是的,而且是冬季的湖滨。湖水被镇日的阳光和老北风给驱赶得节节败退,退到露出芦苇的脚跟了。
林间空旷地上,一个身着对襟裤褂、手握一柄柴刀的老头儿,驱遣着两条猎犬,狩猎着七十年代的饕餮。明明看到一头凶猛的野猪被追急了,反过来朝狩猎者恶狠狠地扑来,眼看要遭殃了,说时迟那时快,老者突然间兔起鹘落,一个纵步窜起老高,然后在空中迅速移位,落下时已到了野猪的尾部,与此同时,手中雪亮的柴刀斜刺里劈下,可那野猪也不是吃素的,同样纵身一转,避开了雪亮刀锋裹挟而来的凌厉刀风,而且还从老者的的胯下逃之夭夭……同鲁迅笔下的少年闰土月夜刺猹的情景如出一辙,所不同的是闰土没有猎狗,而老者的两条猎狗就像两支响箭,汪汪地狂啸着飞也似地追击着野猪,很快就消失在视线之外。
视野中很快又出现了这两只猎狗,它们转瞬间又跑了回来,嘴里还叼着什么战利品。可走近一看,战利品与方才逃走的野猪毫无瓜葛,一只是刺猬,一只是野鸡,都是血肉模糊,却都在猎狗的口里挣扎着。老头儿看也不看,只望着野猪逃走的方向,忽而一个旱地拔葱,蹦起老高,竟然像香港功夫片里的武林至尊一样施展出绝顶轻功,飘飘然远去,两条猎狗紧追慢追,怎么也赶不上。
作为一个旁观者,我也竟然无师自通地轻功飘飘起来,紧紧跟随老头儿在林地上空御风而去……可我没几下就摔落下来,幸亏摔在积满经年落叶的软软的“地毡”上,毫无痛感。正自庆幸,没想到新的危险向我袭来,我落下的地方竟然是林地边缘,往右就是只有一棵奇怪的白杨树倒挂着的悬崖峭壁(梦中人是不会去推敲梦境的荒谬性的:漉湖岸边怎么会有山势陡峭的悬崖峭壁,白杨树又怎能“倒挂”于峭壁之上呢?)
我起身时习惯性地往右边翻了一下,忽然觉得右边身子已然悬空,大叫一声不好,救命!立马就有一只有力的大手稳稳地托住我,抱将起来,向安全地带走去,没几下就到了一片密不透风的青纱帐——甘蔗林。
打开眼睛一看,还是那个老头儿,个儿还没我高,瘦巴巴的,不知怎么会有这么惊人的力气?而且,这还是个似曾相识的老头儿,红润的脸色,把不亚于任何一个年轻人的健康亮入我眼眸。可一张老脸上的沟沟壑壑还是出卖了他的老态:高高凸起的颧骨,粗粗细细长长短短的皱纹,分别在额头上、眉心间和大半个脸上勾勒出军事地图上的等高线。凹陷进去的两腮上,长着几绺花白的长长虬髯,和上唇短须、下巴长髯组合成一派仙风缥缈的形象。眼角太阳穴上的青筋和双颊上的咬肌,即便在一不说话二不咀嚼的情形下也缓缓地突突地蠕动着,两只比枣核略大一点点的眼睛不时地眨巴着,可那眼光仍然在眨巴中放射着几分老者尊者的威严。
哟,这不是姚满爹吗?就是我下放时候队上的那个有功夫的老汉呀。不是说他老早已做古了的吗?敢情是“黄牛子”他们消息传错了?于是乎,我握着姚满爹的手,连呼“满爹满爹,姚满爹……”可那双方才还是那么温暖那么粗壮结实那么力大无穷的手,此刻已冰凉凉的、软绵绵的、瘦骨嶙峋的。而老人那声音甚至不能容苍老来形容,而是嘶哑、尖细得不像人世间发出来的:
“你叫什么?叫什么?我不是满爹,不是姚满爹,你叫错人了!”
“你是,你老绝对是!当年你老不就是在这片青纱帐里,一人击退了十来个偷甘蔗的华容人么?”
“那不是我,那不是我,不是我打了人,是他们自己没用。那些家伙气势汹汹地来,我只是意守丹田,摆个姿势,放个气场,嘿嘿,神都没运清,噼啦哗啦,就倒下了一大片,全都是竖着冲过来,横着倒下去,还压坏了好几十根甘蔗呢!”
“你老还记得这档子事,你老干嘛不承认是姚满爹?”
“我就不是,就不是,你再说,我赏你个耳刮子!”
尽管我没再说,可老人的耳刮子说来就来了,啪地一下扇在脸上,顿时感到麻辣辣的痛,保准有五条手指印了,还没待验证,有一个耳刮子带着风儿扫过来了,我赶紧用手一挡,只觉得疼痛难忍,大叫一声,这下子总算从梦境中醒过来了。
此时我的左手已伸出被窝,大概是在床头下意识地撞击了一下吧。回忆梦境,你还别说姚满爹还真是确有其人,而且还真有功夫,还真有一次运“神功”击退十来名偷甘蔗汉子的传奇式经历,队上颇有几个中年汉子赌咒发誓地为他作证。不过,还是补了一句:那些乡下汉子没有倒下来那么多,压倒的甘蔗也全都给赏了他们,只是把他们手中的柴刀镰刀一一收缴了。后来那些柴刀柄上刻着的一些陌生名字,成了姚满爹逢人遍告这次战绩时的确凿证据。还有,这传奇只属于我们这些知青的耳朵,无法钻进我们眼睛——那时我们还没下放到这儿呢。尽管进入我们眼帘的姚满爹骨瘦如柴,时不时咳几声嗽,流一串怎也断不了芡的哈喇子,我们还是相信群众相信党——党支部书记也曾证实过此事呢。
不用说,梦境中的狩猎奇观,自然是荒诞不经子虚乌有的事儿,做过梦的人大抵都有这类荒诞不经的颇富浪漫色彩的思绪经历,是不值一哂的。
那时候泥里水里泡一天,胼手胝足,累死累活都无所谓,有所谓的是收工回来,饱蘸荷尔蒙的青春无处安放,甭说现如今的电视、网络,就连电灯都没有迁入,黑灯瞎火地聊大天,也没多少新鲜事儿可聊。幸亏有了这位姚满爹。只要我们一踏进他那间老光棍的泥砖房,敬上一支廉价纸烟,他就会打开话匣子。几十年过去了,具体摆些什么龙门阵,自然不复记忆,可有一回说起苞米地里守青的事儿,连带翻出些年轻时候的厉害劲儿,说得那个绘声绘色,倒是怎么也忘不了——
咳咳,咳咳,当年哪……好汉不提当年勇……哦,你们这几个小子硬是要缠着我翻古,又是纸烟,又是南瓜子的伺候着,实在拿你们没办法!那么,咳咳,咳咳……我翻了那么多的古,今朝子实在翻不出么子“古”了,还是翻翻我自己的“古”,就让你们这些毛头小子见识见识我姚满爹的厉害吧。
那时节我姚满爹,不,姚满哥也是你们这般年纪,可他妈的不像你们踩棉花的那个死蛇子样,说得难听点,老子活脱脱就是一条骚牯子,走路做事劲板板,屁股眼里都是劲。十二月老北风刮得塘里水皮子起寒皱。那一次为了一句话为了赌一顿好酒好肉,老子光板子棉袄一脱,一个猛子扎进去好半天就是不起水,岸上那浑小子急得扯起鸭公嗓子喊救人,连喊三声人影子没喊到一个,倒有一条鱼凌空飞射,砸向他的门牙。“哎哟”一声顿时失魂落魄,一双老鼠眼睛四处乱梭,总算给从水下钻出来的满哥我一声“接稳啦”给收回了魂魄。咳咳,咳咳……
小子,你们可晓得是要他接么子家伙罗。老子在水下鼓捣这么半天,你怕真是吃饱了撑的。咳咳,咳咳……事后一村男女老少都他妈把我抬上天了。当然不是用手——他们压根儿没这份胆量——是用一些听了肉麻的唾沫星子,就连平素村子里那个比我还高一个脑袋的“门板”也不时朝我竖起大拇指。说实在的,这点子潜水功夫在我根本算不上一回事。不就是在冷天里——其实同我老家关东比起来,这洞庭湖区的冷天算冷个球——不就是在水下摸了两条鱼吗?要是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南方人晓得老子早两年在关东还穿大皮袄的季节破冰捞鱼的事——咳咳,咳咳……
后生仔你别喝蛋汤般地不当回事——那一回我脚下用力过猛,冰层又不太厚,再加上自己还是擦干鼻涕做大人,破冰经验又不足,结果是要打的洞冇打得出,脚板倒给蹬出个洞来,还不晓得何事搞的,我就跌进冰水下面去了。咳咳,咳咳……,可能这“咳咳”就是那时侵入我骨头,并长期潜伏下来,到现如今老了才不歇气发作的。光亮麻子,你小子拍我马屁真他妈拍到马蹄子上去了,这辰光给我递什么西瓜,没瞧我正在冰水里打哆嗦吗——那年关东的冰窟窿里那味儿可真是销魂蚀骨呀!我接连几回跃出水面,把下脚的眼慢慢扩大,眼越大我反倒越发上不来了。到后来还是我五叔从岸边一路破冰连通我的冰洞——好在冰洞离岸不到二十步——拉我上岸,这才洗完这个冰水澡。当时我一身就像木头一样,可我还清醒得很。五叔大把大把抓起雪,擦遍我全身,才背我回去。没两个时辰,我就满地乱跑了。咳咳,咳咳……你说这些没离开过乡土的南方人,要是能听到当年同我一道从关东来到南边的肖蛮子喷老子这段“古”(可惜肖蛮子前年作古了,再无他人作见证了),不敬我为神才怪呢!
不提喽!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实在提不起来喽!咳咳,咳咳……你这小子,干什么?凳子?要坐凳我不早就坐了?别看我这七老八十咳啊咳的,这正宗的童子功是老不了的哟。不信你这青皮后生仔试试,看你蹲着,能蹲得个把时辰不!我姚满爹别说个把时辰,就是两个时辰也没点事。好,你这小崽子眼珠儿一转溜,又要听我翻另外一段“古”。好吧,那就满足你们吧,谁叫老子今朝子碰上了对路的,就让你们再领教领教我两套拳脚吧……
出手吧,后生仔,莫惜力噢!抄起这块红砖朝我这两块搓衣板一样的身板上拍过来就是。只管把你吃奶子的劲都用出来。咳咳,咳咳……别他妈像个抛绣球的名门闺秀扭扭捏捏噢……可不是,你手上先前那一整块红砖只剩半快了,证明你还是用了不少劲。你看我那“搓衣板”上可曾有有半点痕迹?你再拿五块红砖来,码成一垛,老子就让你开开眼界,什么是肉掌断砖?咳咳,咳咳……哟喂,嗨!你们自己看吧!五块砖是不是齐刷刷地断成十块了?佩服?这就值得佩服?你们也太小看我姚满爹了。不是我满爹清喷,不说打遍天下无敌手,在洲子里能跟我过十招以上的角色只怕还在他娘肚子里没生出来哦。
唉,不提它了,没意思,咳咳,咳咳……找不到敌手是最苦恼最没意思的事(可惜他没看过金庸武侠小说,不然准会自夸为“独孤求败”的)。还是说说前些年守苞谷的事吧。那是暂时困难时期,老子也就六十来岁,还是一条跳入水里头嗤得水响的骚牯子,那一大片苞谷地,换刀把一样地也不晓得换了好多人了,没一个守得住的。队长只好三顾茅庐求我出山。可我嫌那事太轻松太他妈娘儿们味,不想干。队长只差没给我跪下了,说你姚满爹不守,那队里的苞谷就只能拱手送人了,上上下下百十来户几百口人就等着饿死拉倒。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姚满爹平生最听不得软话,只好接受这最没面子的娘们儿活糟老头子活。也怪,后来的事实倒是证明了队长求我还真没白求,这活儿也确实不是娘们儿和糟老头子干得了的。
那一天傍晚,我吃罢饭还打了好几套少林罗汉拳,歇下来实在枯燥无味,就拎着瓶包谷烧猛灌起来。咳咳,咳咳……一口灌下一瓶,只剩一点点垫底的了。自然那酒劲很快就涌上来了,倒在地头扎起了磕困。梦见了自个儿当年在关东的时节,学童子功学追风步伐学闪电拳,成日间练得虎虎生风,全身骨节嘎嘎作响。周围一棵棵小杨树在足力的撞击下啪啪倒地。正得意处,一声闻所未闻的霹雳劈将下来,之间所有的树叶都他妈被雷声吃光了。而我的耳朵呢?下意识一摸,长耳廓子的地方只剩下了一个小小的洞,咳咳,咳咳……却没有丁点儿血迹,也不渗血出来,好像从娘肚子里出来就长成了这个样子。“耳朵,耳朵……”
我声嘶力竭地喊,却怎么也喊不出多大的声音。结果喊得自己听见了,梦也给自己叫醒来了。睁眼一看,大事不好,几条铁塔一样的汉子早砍翻了一大片苞谷苗,还有人在剥包谷棒棒,往一架牛车上搬呢。这还了得!我姚满爹守青以来还是头一回碰到这样狗胆包天的家伙,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于是乎一声断喝:“住手”!那些家伙大概看我孤身一个,还有了一把胡子,没把我放在眼里,前边的一条黑大汉把镰刀扔在一旁,握紧拳头就凶猛地向我扑来。我愣生生迎着他的拳风走上前去,待拳头只差寸把两寸要击向我的脸了,我飞快地往左边一闪,右膝往上一抬,顺势朝前一伸,他那奔跑的胯骨自己顶在我膝头,须知速度就是力量,他自身的加速度被我这平时能力压千斤的膝盖骨似乎是不动声色地拦截了一下,那个反弹力立马增加了一倍,只见他站立不稳,向前猛地一个狗吃屎,梭出去丈把远,口里发出嗷嗷的惨叫声。
其余的几个人见我有打不现形,便不敢小看了,他们虚张几下声势,运的运气,叫的怪叫,然后从几个方向包抄着向我步步逼近,我仍然是以静制动,在他们摩拳擦掌之时,我又抄起几乎空了的酒瓶,再仰脖子灌下最后一滴,嗖的一声把瓶子扔出好远,让他们目送着飞过一百多米开外的大堤。待他们扑到面前,我兔起鹘落,一个旱地拔葱早越到当中那大汉的后背,铁钳般的手锁紧了他正要向左挥动的右手,暗中加了七分力,朝左边那个小伙子脸上招呼着,只见小伙子满嘴流血,几颗牙齿像霰弹一样,飞将出来。
谢谢水寒,尤为感佩的是水寒废寝忘餐,于凌晨一点多钟编辑此文。感佩之余,还得敬请劳逸结合,保证充足睡眠为盼。
再次谢谢红尘老师与老船坦诚交流,切磋文学之真谛。问好,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