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乡村中逝去的理想主义者(怀念散文)
——纪念三爹去世一周年——驴鸣杨俊
三爹姓杨讳名堂禄,闻喜仓底村人,是大爷爷的三儿子。
三爹自小命苦,因兄弟姊妹多难养活,他已懂事了才送给一个与姥姥家隔着涑水河的远房亲戚。人家要他的目的就是为家族传宗接代,同时也为家里增加劳力,因而并不重视他的衣食住行,更没想让他念书。三爹最不能忍受的就是不让他上学。一天夜里,他只身偷偷涉河走到了姥姥家。
三爹又很幸运。他的大舅三舅都有文化,且算盘打得尤好。三爹吃住在姥姥家,跟着两个舅舅学文化,学打算盘。三爹很聪敏,学得很快,学了很多。后来三爹被送到东镇裴村一个杂贷店当伙计,跟着老板一边卖杂贷,一边凑时间继续学文化。共和国建立之初,乡镇成立起农业合作社,急需一批有一定文化基础又会打算盘算账的人,三爹因其所学,被东镇的农业社录用了。成为“公家人”的三爹从此改变了命运。
当时东镇的农业合作社不过是几间草房。三妈的父亲组织起来的。他看到三爹很机敏精干而又有实际能力,非常赏识,后来连打听也未仔细打听,就将不识字的女儿——三妈婚配给了三爹。以世俗的眼光来看,这又是三爹在婚姻方面的幸运。
后来三爹从东镇调入闻喜城的交电公司,文革中因城里的两派武斗愈演愈烈而到了下阳公社。听说期间还在本县的畖底、仁和两个公社工作过,但时间都较短。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三爹在礼元镇政府工作至退休。
三爹临退休的那几年及退休后的十几年生活是我了解较多的他的乡村理想生活,也使我耳闻目睹了他在乡村的言语、思想和行动,让我深切体会到他对乡村的理想主义情结。在多年来同样外出做官或工作的村人中,在乡村老一代中,他成为最后的理想主义者。
如果说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共和国是集体无意识,那么八十年代就是全民憧憬纯而粹的理想的时代。作为最基层政府的一名干部,三爹也不例外。八十年代初期,中国农村的土地承包经营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后来感觉我们村当时的步子似乎迈得较慢一些,至今象“老自留地”“新自留地”等名词还依然留存在记忆里。我不知三爹对乡村的理想有意想过甚或说出来过没有,但他的实际行动证明了他一定有。在我的记忆中,三爹家是村里最早使用化肥尤其磷肥使粮食增产的农户之一。之后整个村庄大面积大规模开始了农村土地的“化肥时代”。后来,他还在自家院里做过小规模的笼养免试验,为农村的居家致富寻找着新的门路。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三爹在村里组织了老年协会,开始有组织地为村人在日常生活、娱乐活动和精神文化生活等方面提供力所能及的服务。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似乎在一夜之间,他们在全村多个角落重新安放好了早已废弃的生产队时期的石碾,以供村人碾韭花、麻糁等。农闲时期组织村人进行下棋、打牌等娱乐比赛活动,组织村民参加乡、县举行的运动会,年底评选“五好家庭”等。每次活动他都组织得有始有终,并将最终结果在村里喇叭上予以广播。那几年我正在外上高中,回家后多次听到他在村喇叭上的讲话,深感他对乡村的深情,对乡村始终不渝的理想。我坚定地认为,正是在像三爹这样的父辈们以理想、行动和赤子情怀的思考基础上,中国才在进入新世纪前后提出了“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农村和谐社会”的明确口号,指明了广大乡村走向现代化的方向。
不仅如此,他还多次积极奔呼并捐助村里的修路和学校的建房等,并为那些捐助者们树碑传扬;在村委大院的改造中,他更是把公活当私事,出力、出钱甚至亲自雇人干,亲自整理打扫,以致有村人说,村委大院成了他的私家小院了!直到他猝逝,我都非常遗憾没和三爹就乡村及其理想等长谈过一次,但听他每次在村喇叭中的讲话,那么有条理,那么合乎逻辑,而又那么富有文采和理想主义的色彩,我就能深切感受到他对生于斯长于斯恋于斯并甘心奉献于斯的乡村的赤子情怀,对乡村有着始终不渝的朴素和谐的自然主义的理想。
三爹的乡村理想更多地体现在对传统文化的发展传扬上。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农村开始发生巨变起,他就在红白喜事方面提倡移风易俗,但不能离谱。我觉得,他受儒家传统影响较深,深知“从心所欲不逾矩”的道理,因此,在乡村风俗方面曾和不少人进行过争执甚至辩论。三爹的毛笔小篆、隶书和楷书写得甚好,那些年村里几乎一半的红白喜事对联和条幅出自他手。进入新世纪前后的几年,他每年腊月底就在村委大院的老年协会活动室为全村范围的农户写对联,那红火热闹的场面,至今还印刻在全村人的记忆中……
苍天无眼,黄土昧心!三爹这样一个乡村中的理想主义者竟在临近新年元旦的2008年12月27日夜里于家独坐椅上时因病突发溘然长逝!家事乡情没有留下一句话,没有写下一个字!……三爹出殡那天,堂哥们专门让三爹的灵柩在村里的主街道上绕行一圈,让三爹最后看了一眼他深情爱着的倾情奉献过的乡村……
作为侄儿,我对三爹的了解和理解多于来往和交流。印象最深的是,我毕业分配中条子弟中学满一年时,他和三妈到学校看望我,关心问询我找对象的事;在我结婚的前一天,他又和我的父亲专程赶到垣曲操持,行礼节。而我,唯一的一次是三爹和三妈两位老人在垣曲、绛县和闻喜三县交界的狮子铺住的那段时间,我背着学校分发的土豆、蒜苔等蔬菜看望过他们一次。除此我没有和三爹单独畅谈过。因而他去世的第二天早上我亲眼看见却怎么也不相信!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2009年大年初一一整天我没敢回村里,更怕敢去三爹家,我无法接受他已逝去的现实!今年清明节那天,我和弟弟专门到三爹的坟头烧纸烧冥钱,我终于无法再控制自己的情感,任双泪瀑流,不住地念叨着:“三爹,去年一个冬天里,家族亲戚的老人、长辈中,我担心这个年老体衰,忧虑那个长年多病,竟没想到你走了啊……至今我都不敢相信你已离开了我们,离开了乡村,离开了你在乡村的那些理想啊……”
三爹,安息吧!无论这个世界怎样现代化,只要乡村的蓝天依旧,只要乡村的大地仍在,如你的乡村理想就永不会消失!
安息吧,乡村中逝去的理想主义者三爹!
2009.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