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忘记他了，可我又觉得他是真正爱上自己了。
　　 ??他的竖起的头发，黑黑的瞳仁，乳白色的少爷小圆领衬衫，最上面的扣子没有系，然后是修长的手放在胸前。
　　 ??你正在看我吗？
　　 ??我也在看你。
　　 ??你想说些什么呢？
　　 ??也许保持沉默是好的。
　　 ??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你隐隐的笑容和神秘的表情。
　　 ??你真的还好吗？
　　 ??我也还好。
　　 ??你现在看起来舒服自然，因为我正透过美丽的画框望向你。
　　 ??画框里的他神态自然，我觉得他在一瞬间也应该爱我。小心的呵护着我。
　　
　　 ??（一）
　　 ??那时侯写周记我这样写：“我要的男人，能在我大姨妈来临的时候为我冲一杯红糖水，能在我鞋带开了的时候弯腰为我轻轻系上。”
　　 ??因为这个他把我叫到办公室谈话。说：“呃，田田田同学，你的感情很细腻，可现在写这个老师很为难。”他说的很委婉，其实我也知道他的意思，可我装作不知道，故意问：“那要写什么样子的？”他说：“比如写景的就比较好，像《荷塘月色》那么美。”我听他说这话底气不足。然后走出办公室。
　　 ??第二日早晨偷偷溜进办公室将自己的《荷塘月色》放在他的桌子上。我写过自家后面的池塘很多次，没有一次比那次动容。我想因为我很喜欢他，将他说的每句话深深地记在心里以力求最为完美。
　　 ??我很喜欢他。从他第一次进教室，我就觉得空气湿闷。北方的秋天炎热的九月，他的黑色的眼睛掠过我的脸庞我就无法释然。那时侯我第一次来大姨妈，慌张的不得了，但恍惚中觉得自己是个小女人。以后穿着红色的鞋子走过他的身边，是件幸福的事情。
　　 ??他读《荷塘月色》：“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是田田的叶子，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
　　 ??声音略略沙哑，但富有磁力。以后就借着各种法子靠近他。听说他的办公室和政治老师的办公室一间屋子，我放弃了英语课代表主动调换政治课代表，为了在送作业的间隙悄悄看他一眼。内心里的秘密疯狂地成长，杂草一般，将我的思维淹没。那是一个十六岁女孩子爱情初开的蓓蕾，我这么认为。
　　 ??第二日下课间隙他将我叫出教室，手里捏着我那篇自己的《荷塘月色》微微地笑。我接过，看见上面用红笔圈圈点点的勾画了很多，美丽的句子标注出来，语法不对的他修正过来，连错误的标点他都没有错过。他用手指指着我的文字中的某处说：“呶，这里是不是自己生造的词呢，呃——”我望着他因过度吸烟而熏的泛黄的手指，突然心里很疼，泪如雨下。一滴滴打在稿纸上发出啪啪的声响。
　　 ??他说：“老师不是批评你的意思。”
　　 ??我低头不说话。
　　 ??他说：“田田田你把头抬起来。”
　　 ??我依旧低着头。
　　 ??他说：“田田田同学你把头抬起来看我!”
　　 ??我转身走进教室。我想他真不明白了，他一辈子都不明白我想什么了。
　　
　　 ??（二）
　　 ??日子继续。我知道自己是他眼中的好学生，因为我语文考年级第一，因为我的作文每次被印发在同学手中宣传阅读。可我知道我做这些为什么。
　　 ??写过那次周记后，递过那次稿子后，我将高傲的心情封锁。路上与他擦肩我避过头去假装看不见。我没有喊过他老师。以为他会懂我，因为我那么敏感的心被他揪着，一直生疼。
　　 ??听说高一下学期分科。我一下慌乱起来。他教原来的理科班，可我的数理化成绩跟本不知道东南西北，我知道离开他的日子不远了。抓紧写每篇日记交给他审阅，但依旧沉默。他也写批语，夸我很细腻。最末的一次我写到他的眼睛，写到他的烟，写到他的手指，内容里暗示了十万八千次。反正要离开了，我什么都不在乎。
　　 ??晚上交作业本的时候，推开门。他正站在窗外，手里依旧拿着烟。烟圈在他面前升腾扩散，一点点与外面的夜色融为一体。当时是夏初，美丽的桐树散发着茂密的气息，稀啦啦结满了带刺的小球，微风一吹，兀自摇晃。他的身影映在玻璃窗上，几许模糊。我在后面等他回头。
　　 ??他终于回了。先是捻灭手中的烟，接着放进玻璃花纹的烟灰缸，然后说：“过来了。”
　　 ??我说：“恩。”
　　 ??他说：“日记我都看了。”
　　 ??然后我就站在他旁边一如当初一样听他指点。他指点了很多，独独没有指点写他的那篇。我的心里疼疼的。习惯性的拉着自己衣角。
　　 ??他说：“你真是个孩子，”嘴角弯弯地笑着：“准备好到文科班了？”
　　 ??我点点头。
　　 ??这样就结束了。没有我想像的浪漫唯美，没有我想像的温情脉脉。
　　 ??我小心的关门。关门。
　　
　　 ??（三）
　　 ??以为自己将他淡忘，在进了文科班的日子。后来才发觉，思念是发酵的，膨胀起来永无止境。后来的语文老师也经常找我谈这谈那，谈张爱玲。他说：“田田田，你是不是经常喜欢看张爱玲的小说？”
　　 ??无知的我竟不知道她的小说啥样。
　　 ??新老师说：“张爱玲呀，你要看的。看你写起来有她的点味道，以为你模仿了呢。”
　　 ??极度敏感的我，在放学后偷偷跑到办公室开了张假条，跑到书市买张爱玲的小说。一大本厚厚的盗版全集，算上诗经，国语。用手抱着，笨拙地回学校。头发凌乱，脚步歪斜，估计累肿了。
　　 ??没有想到，进校碰见他。刚想避开，他却迎上来问：“干什么去了这么晚？”
　　 ??我一支吾，书本撒了一地。
　　 ??两个人将它们拣起，以为是书中的男女主人公初次邂逅。只是女主角在最不美丽的时刻遇见了王子。
　　 ??他拍拍尘土说：“快回去上课吧！这些书看看也好。”
　　 ??我像一头小鹿一样跳跳的跑过，遇见他让我欢喜。
　　 ??后来艺术班招生。我报名去美术班，画了张画给美术老师。老师说：“你直接就可以来我班，随时欢迎。”
　　 ??因为学习成绩还勉强上个二流大学，班主任死活不同意，苦口婆心地在办公室进行说服教育。我铁了心，以为自己可以为艺术而奋斗终生。
　　 ??他却推门进来。淡淡地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找了个老师的抽屉，拿出打火机点上一支烟，然后出去。
　　 ??出门路过他办公室的时候，他说：“田田田，你过来一下。”
　　 ??我进去。他说：“你不能去学习美术。”
　　 ??我喉咙哽住，没有另外一个有力的借口，他就扼杀了我的念头。
　　 ??回去的路上，我一路哭泣，我那么在乎他为什么？在乎到他的每句话我都要遵循。
　　
　　 ??（四）
　　 ??高三的日子搬离了学校，是一个只供高三学生设计的老学校。为了安静学校设立在远离市区的村庄里。他的住房小区就在老校里面。我坐在靠近窗子的位子上，每个傍晚当村子里的炊烟升起的时候，他的下班的学校班车就会准时停放在窗子旁边，然后看见他下车，一直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高一的时候他结婚一年。
　　 ??高二的时候他有了个孩子。
　　 ??高三的时候他孩子应该一岁了。
　　 ??每次这些消息呼啸迩来，我的心就很疼。而此时我将在疼痛中看他回家，那里有一个美丽的妻子等他。
　　 ??我的心情在平静中变的抑郁。习惯了炊烟升起的时候抬头看窗，直到下车的时候没有了他。下半学期他带毕业班。办公室在我教室对面。这样更有理由看窗外，希冀在某个瞬间与他眼神交接。
　　 ??樱花开放的季节，每个人如同上了弦的发条一样。我却躲在风华园的樱花树小走廊下给他写信，开头就是：
　　 ??几米，我在风华园里给你写信。头顶樱花的芬芳，脚踩蟋蟀的声响。可你知道么？
　　 ??他当然不知道。我把信件写好封起，然后放在一个精致的小盒子里。连同隔壁班的男生传给我的情书一并保留。
　　 ??清明节我生日，突然想起姥姥。写信给他，写姥姥的茅屋，写她和姥爷的感情。信里没有提到他半个字，傍晚云霞散去我将这封信夹在他备课本里。末尾署上：田田。两个字。
　　 ??他没有回。却是我最后一次给他写东西并递交。
　　 ??读书。辗转于樱花树下，远远看见他在傍晚领着女儿散布。小家伙刚学会走路，蹒跚地跟在他旁边，被他的大手牵着。看见我他招招手，我走过去将孩子抱起，仔细看她眉眼，乌黑的瞳仁，小嘴巴，皮肤略黑。每一寸里都有他的影子。他很高兴对着女儿说：“宛如，喊姐姐。”
　　 ??小家伙看着我，不吭一声。我那么抱着，真的觉得如在抱他。泪水似乎止不住。避过头去安慰自己，不叫也好。其实我那么想让她喊声阿姨。这样我就与他同样高低，他不是我老师。
　　 ??这是最后一次相见。
　　 ??我转身，终于，哭了。
　　
　　 ??（五）
　　 ??模拟。冲刺。高考。浑身散架。
　　 ??起身离校，收拾东西。一件一件的，楼下卖废纸的老大爷用扩音小喇叭喊着：“高价收废纸喽，六毛一斤。”
　　 ??我将高中三年的课本一一用箱子运下，卖掉，连同那本张爱玲全集，曾经被他拣起的书一并。恍如隔世间发誓：永不回这个地方。
　　 ??远处操场上有人高声喊叫着：“自由了！”手里举着一本燃烧的书本，一直跑。红红的火苗在空中飞舞。随着这声喊叫，所有楼层沸腾起来，大片大片的被撕掉的书本一页页从楼上飘落。有的人折纸飞机，有的人撕碎，天女散花。我抬头，漫天飘舞的“雪花”纷纷落在身上，头上，内心喃喃：“真的呢。”
　　 ??哆嗦着给他打最后一个电话。他说：“东西多吧？你家长来了吗？”我没有吭声，泪水一直流。他又说：“要不我找辆车送你？”
　　 ??我将电话扣死。这个动作在脑海中重复了千遍，实现之后与他无关。其实一直也是无关，有关的只是我自己。自己独舞，以为他一直都在欣赏。
　　 ??终于考了个能够上三流大学的学校，我微笑着接纳，生活赐予我这么多，走过就不要遗憾。填完自愿，下楼。宣传栏里他的照片闪闪发光，下面是他的名字以及优秀老师字样，上面是他那张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脸，竖起的头发，黑黑的瞳仁，乳白色的少爷小圆领衬衫，最上面的扣子没有系，然后是修长的手放在胸前。
　　 ??我拿出手机，隔着玻璃窗将他的深情刻录。冲洗，翻新。小心的呵护，铮铮地看，以为他真的爱了自己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