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二狗已经不在人世了，可我却总是难以忘记他，只要有机会，我就会去看看这位昔日的战友，坐在他的坟前，和他说说心里话。
　　 天还没有大亮，在锃亮的穿衣镜前，我蹑手蹑脚上下打量着自己身上的草绿军装：没有了红色五角星帽徽的军帽下，微胖的脸布满了沟壑一样的皱纹，眼角旁的鱼尾纹，也比前几年更多更张扬，好在依然保持了浓眉大眼的军人风采，从炯炯有神的眼晴里，也似乎证明自己还有几分老兵的英武之气。只是三十年前的军装，再也包不住隆起的身腰，紧绷绷的，少系了上衣最下面的那枚衣扣，仿佛让老态的身体挣扎时有呼吸的出口。
　　 “老头子，你的狗……”是喜欢早睡的妻子紧张的呼声
　　 妻子的提醒十分及时，屋子里已经荡漾开香喷喷的狗肉香了。为了这锅狗肉，我确实花了不少心思——昨天到狗市选狗，杀狗（千万不能在家杀），选配料，到今天早晨四点起床，摸摸索索在厨房下锅，都是在一种十分紧张不安的气氛下进行的。其原因，老妻自小就爱狗，尤其是孩子出国后，更是对狗十分的喜爱，前几年从外面大城市高价买了一对瘦棱棱的腊肠公狗，每天早晨晚上都要带着到河边溜达，常常不顾我电脑面前昏天黑地在汉楚边界鏖战，甚至让我开始感到没有亲人的孤独。之所以要公狗，妻子的理由很简单，没有以后公啊母啊的麻烦，会更加忠心耿耿的。再说，妻子知道这狗肉我是为了狗班长黄二狗，就有更大的气了：当年你在部队，不是因为他那碗狗肉，也不会受处分，当个连长就转业！这样害了你的人，你怎么还那么记情？
　　 每当妻子有了对狗肉的愤懑，我只能先低三下四像狗一样求得他的谅解：毕竟我们是老乡，是战友，在部队共事一场，也有革命感情嘛。妻子如果依然唠叨不休，我就会义正辞严地大声叫起来，我们的战友情，难道不如你天天宝贝来宝贝去的两条腊肠狗——何况狗班长也是为了我好。
　　 狗班长的真名叫黄二狗，是我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当排长时，从江西老家带来的兵。三个月的新兵连集训结束后，他恰巧分在我的连队。分兵时，连长和指导员先征求我的意见，是不是放到我这个排来。我起初不太愿意。指导员说：“三排长，这次全连江西新兵就黄二狗一个，孤孤单单的，江西老俵方言，只有你懂。人家说老乡遇老乡，两眼泪汪汪，更好沟通帮助嘛。再说，从新兵连了解的情况看，表现不错，是个班长的好苗子，你要好好把这个江西老俵带出来哦。”说这黄二狗也还争气，三、四年下来，各个方面表现十分突出。立功授奖，入了党当班长，是全团的学雷锋好战士、全师赫赫有名的军事训练标兵，如四五年前的我——在短暂的时间里完成了提拔干部的基础准备。
　　 就在连里向营部上报黄二狗干部苗子的节骨眼时，突如其来的发生在黄二狗身上的狗肉事件，一刹那间，就毁掉了黄二狗提干部的美好前程。狗肉事件的发生，不仅影响了黄二狗，也让迷迷瞪瞪吃了狗肉分了一杯羹的我，也受了牵连。
　　 那是北疆一个十分寒冷的夜，黄二狗领着班里的战士和军犬在白雪皑皑的边界线巡逻，在国界交界处，突然发现了一条受了重伤快要咽气的黑色大猎狗。饥肠辘辘的战士纷纷给班长出主意：都要死的狗，看样子是外国狗，干脆我们火烤了，也为我们的身体打打气，再说军犬也饿得走不动了！黄二狗心一软，最终没有拗过大家的意见。只不过他留下了一只狗腿，说是要带回来给正在恢复身体的我补补。当黄二狗将香喷喷的狗肉端在我的桌前时，黄二狗只说是他自己托人买来的。我说，你虽然是个班长，每个月就八块钱！你不要准备钱讨老婆啊？我给钱你！黄二狗说，我们是老乡，你真的那么认真，回到老家后，你还我一条狗腿子就是！
　　 做梦也没有想到，一条狗竟然吃出大问题来了。
　　 没过几天，师部接到当地群众反映，有一条受重伤的黑色大猎狗，向部队了解一下当天夜里巡逻的战士，有没有发现这只狗的影踪。据说这只狗是在保护主人时，与狗熊搏斗受的伤。狗的主人哭泣着说，怎么也要找到狗的尸体，把它埋在蒙古包边，有个让人思念的地方。调查结果很快出来了：黄二狗向组织承认，是他和他的战士把伤狗吃了，同时还强调，吃狗是他黄二狗的主意；当然，他也不会说出我这个分了一杯羹的老乡连长。调查组的同志在反馈调查意见时，非常严肃地说，这不是一般的违反纪律问题，要提到违反少数民族政策的高度！师领导十分重视这次狗肉事件！
　　 我知道，谁遇上这样的事情，他在部队的政治前途就完了。没多久，上级的处分决定下来了。给黄二狗的是记大过，给我的则是严重警告。我吃狗的事，是我自己主动说出来的。没有想到的是，我的坦白带来的效果更坏。在黄二狗那里，是在组织面前有所隐满；在我这个连长这里，既是管理不严，又有老乡包庇之嫌。第二年的冬天，我和黄二狗果然要离开部队了。我转业他复员。黄二狗离开部队的前夜，我特地去找黄二狗。班里的战士说，班长说了，让他站一夜，不然以后就没有机会了。听后我心里暗暗发酸，你这个黄二狗，早不吃晚不吃，这关键时候就遇上这样一条狗，把我们在部队的政治前途都吃光了！
　　 已是下半夜，天空开始飘散起雪花，四周的白杨似乎在摇曳，有风了。在最远的哨所，我终于找到了立正站岗的黄二狗，双方敬礼后，开始了在离开部队的前夜的最后一次对话。
　　 “狗老乡，这样的处理，你说亏不亏啊？”我说，同时将一双东北产的黑手套送了过去，“快戴上。”
　　 “没有什么亏不亏的，哈哈。”已是稍息的黄二狗若无其事地笑了，露出满口奇整整的白牙，“耽误了你的进步，对不起啊！”
　　 “你怎么这样爽快？你不承认吃狗的事情，不就没有你的事？你们班里，其他人都没有说啊。”
　　 “我不会骗人，江西老俵就是老实，没办法改。你不也是主动承认？我又没有举报你。”
　　 “老实人是好，靠得住。只不过，有时候会吃亏的。”我发现黄二狗的脚下，有撕碎的纸片，差不多快被雪花掩了，“你看，很多事情都鸡飞蛋打，你我女朋友都散了！”
　　 “连长，我真的对不起你，早知道这样，我就不会送狗肉，害苦了你！”黄二狗声音有些发涩，双手情不自禁地摩擦起来，“这手套，我知道是你女朋友送的，都三五年了，怎么说断就断了呢？不就是一碗狗肉吗？”
　　 “我明天送你上火车。”
　　 “我自己走。”黄二狗的声音有些哽咽，近乎要哭了。他窸窸窣窣从军大衣口袋掏出一沓厚厚的信封，重重放在我的手上，“我把几年存下的五百块块钱寄给那位失去狗的老爷爷，每次都退了回来。你帮我的话，能不能代我买一条一样颜色的猎狗，谢谢那位老爷爷！”
　　 我的心开始有些涟漪，不知道冬天的雪下了又下——还要下多久。
　　 转业回地方后的很长一个时期，在城市大机关工作的我与在农村当农民的黄二狗联系不多。一是相距太远，二是通讯不便。只是前些年交通和通讯有了极大改变后，我们的联系才渐渐地多了起来。岁月荏苒，曾经年轻英雄的我们开始有了白发，开始有了更多的怀念。
　　 有一年的秋天，黄二狗从他老家来看我。看得出来，他子女多负担重，生活是十分拮据。个子本来就矮小的他，背已经驼得相当厉害。陪他吃过午饭后，我再三说，要他将随身带来的鸡鸭全部带回去。黄二狗听了有些不高兴：“你当了领导，就不敢吃自己部下养得鸡鸭？要不，是被部队吃狗的事吓怕了？”我说：“不是这个意思，是你大嫂吃素，信阿弥托福，看到鸡鸭就头疼，如果农村自己田里的红薯芋头，她就喜欢了。”其实我是在找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不至于破坏了我与黄二狗之间的战友情。老实巴交的黄二狗，虽然有些狐疑地转了几次小眼珠，最终还是接受了我的意见。下楼的时候，开杂铺的叼着大前门的肥胖的女老板娘看到了活蹦乱跳的鸡鸭，愿意高价收买，黄二狗可是连连挥手：“不卖不卖的，回去是要下蛋生崽的。”
　　 没多久，接到黄二狗的快递。到车站一看，哈哈好家伙，整整两麻袋两百斤的红薯芋头！
　　 见我与司机气吁吁地将红薯芋头扛到没有安电梯的六楼，妻子在麻袋上摸了摸，摇了摇头无可奈何地笑着说，也只有你这样的连长，才能带出狗班长这样的兵！我说，人家有感情，记得住我，吃红薯芋头也有味道。
　　 “以后早餐你要多吃！”妻子有些咬牙切齿地说。
　　 “吃不完就送人嘛！”
　　 “不可以，现在哪家人会稀罕这些乡下老俵的东西？”
　　 好男不跟女斗，我想。那些红薯芋头，总是会有人喜欢。
　　 我在电话里感谢黄二狗的同时，又半推半就迷迷糊糊地接受了吃狗的邀请。黄二狗喜滋滋地说，他家的一条母狗刚下了五只狗仔，过两个月就可以吃了，邀请我一定去他家。出于感谢和不便推辞，就半开玩笑地说，待我有空就去。本来这是有礼貌的常用的推辞话，常人都懂，到了黄二狗这里硬是拐不过弯。在我渐渐地淡忘这件事情的时候，黄二狗一直在乡下默默等待我来吃狗的消息。问题是，黄二狗有时间等，那些狗崽子的发育可等不来。他推算时间，将前面四条狗杀了，最后一条长到二十多斤的狗条子，只好请当屠夫的小舅子领走了。没多久，黄二狗在犁田时，不小心被自己的黄公牛用角掀翻，受了重伤。据说这头老牛平日性情不错，只是黄二狗一段时间脾气不好，经常挥舞鞭子将气恼发在牛身上，天长日久的怎么受得了？牛掀翻主人后，撒腿就往山上跑。昏迷中的黄二狗知道后怒上心头，让当屠夫小舅子的捕了，杀了后卖钱补贴一下自己的医疗费。
　　 按理说，黄二狗应该总结经验。这个年纪了，有新房子，四个子孩都长大成人，都有自己的工作，可以享清福了。没有想到他心血来潮在自己的院子里养起狗来，每天跟百十条土狗混在一起，直到有一天他不小心被一条刚刚下了狗崽子的母狗咬伤，由于救治不及时，被狂犬病夺去了生命为止。后来有人说，那老母狗平日还是温顺，只是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幼崽被黄二狗一一送给亲戚朋友时，终于忍无可忍，在最后一只幼崽被黄二狗抱走时，突然扑向了黄二狗。这咬了主人的老狗，可能是良心发现，觉得对不起主人，便冲出院子，汪汪大叫一头跃入门口的水潭。噩耗传来时，正在美国波士顿度假的我热泪盈眶，一人伫立在海岸边的礁石上，眺望蔚蓝色的海洋，心情久久不能平静。特别是黄二狗的已经是武警少校的大儿子，通过微信将黄二狗最后的一段遗言发了过来时，我的胸口即刻就要爆炸了。
　　 “亲爱的老乡连长，我是黄二狗。可能是我的狗名不好，要让我生生死死与狗有关。我答应过你，在我的山区老家做一顿香喷喷的、有赣南客家风味的狗肉你吃。一直在等你哪，因为你忙，我不怪你。相信你一定会来看我。我养这些狗，就是等你哪，哪怕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随时随刻我都可以为你做狗肉啊。下次你来看我，一定要你请客，也让我品味一下你的手艺。另外，再带上两瓶赣州的章贡王白酒，让我们痛痛快快无拘无束地喝。这一次，我被自己养的狗咬了，恐怕不行了，再见了，我的连长！”
　　 从那以后，每年芳草萋萋的清明，我都要亲自做好狗肉，带上他喜欢的酒，独自到他的墓地看看。行了军礼后，便盘膝而坐，边吃边喝，喃喃自语，一起回忆那过去的与狗有关的凄美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