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五年的元宵节刚过没几天，他就意识到自己的体力越来越衰竭。走几步路，两腿轻飘飘的像踩在了棉花上，勉强支起半个身体靠在被褥上，也是头晕目眩。唉，自己留在世上的时日已不多，已经进入生命的倒计时了。只是可怜了眼前的三个女人，老婆，女儿还有她。
　　 他曾是他们村里最能干的小伙子，一米七八的个子，阳光帅气，心思细腻活泛。谁家的缝纫机转动不了，或者水泵抽不出水，就去找他帮忙。他立马放下手中的活计，给你尽快解决。就连邻里纠纷，也少不了他去调节，虽然读书不多，但是道理世故懂得不少，因此他在村里的口碑很好。
　　 “王栋，等你有空时帮我看看我家那台新买的缝纫机，这阵子老是卡线。”对门邻居李二婶，一边往嘴里扒着饭，一边扭动着硕大的肥臀走了进来。农村人就喜欢在吃饭的时候，串门唠嗑。扒一扒家长里短，田间收成。因为王栋自幼丧母，家里只有他爹和一个未成年的妹妹，因此来往的邻居中，男人要比女人多一些，女人来了交代完事匆匆就走。
　　 “好，我马上过来。”他放下饭碗，摸了摸嘴，就去李二婶家修缝纫机了。
　　 按理，以他的人品和相貌找一个条件相当的对象不是什么难事，但由于他没有了娘亲，很多人家都不愿把女儿嫁给他，就怕婚后没人照顾小孩，自己女儿吃苦受累。况且他的老爹瘦骨伶仃，又干不动农活，平日里靠給人家扎几把扫帚，编几个畚箕换一些油盐钱。
　　 二十七岁那年，一个远房亲戚给他介绍了个姑娘，比他整整大了两岁。
　　 转眼到了相亲这天，正好是三八妇女节，他特地去镇上买了两斤散装的水果糖，两斤香蕉和两斤苹果招待她们，农村人实在，做事选日子喜欢逢双数。上午八九点钟，姑娘同她母亲以及他那远房的亲戚一起来到了他家。
　　 姑娘中等个子，浓眉大眼，只是皮肤有点糙，糙就糙点吧，看惯就好。令人失望的是，她的脸上长满了雀斑，像打翻了小半瓶黑胡椒粉似的。她一言不发地坐在长条板凳上，双手扭结在一起，颔首低眉。这哪是相亲？分明是在审讯罪犯哪！他心里暗暗嘀咕。倒是她的母亲叽叽喳喳喧闹得不得了，打听来打听去，又跑到两边房间看来看去。
　　 “嗯，这几根木头倒是蛮粗的，下次造房子可以做椽子。后面几间小屋养养鸡鸭也蛮灵光的。”这相亲的架势和领导下乡扶贫有些类似，只不过一个是钱花出去，另一个是钱拨进来。
　　 “霜儿，你嫁过来以后，要帮他们好好涨涨家当。王栋这小伙子我打听下来人品是不错的。”那个叫霜儿的姑娘羞怯地点了点头。尽管王栋心里头不是很称心，但苦于条件限制，最终还是答应了这门亲事。
　　 半年过后，他俩结婚了。小日子就这样从锅盖碰着锅沿的清脆声中开始了。
　　 小媳妇除了脸蛋不讨喜之外，过日子的打算令人啧啧称赞。她在院子里搭起了丝瓜棚，葡萄架，闲置的小屋里养起了土鸡花鸭，屋后栽上了桃树和桑麻。她把田垅垅得笔直，汤圆烧饼做得圆又圆。地里产的果蔬摘下来吃不完，就拿去集镇上卖。朦胧晨曦中，她骑着自行车载着满筐的蔬果出门，暮色皑皑中带着满兜的钱币回家。渴了，喝几口自己带的白开水，饿了啃几口包子，或者自己带的饭菜。
　　 渐渐地，他承包的三十亩桔园和十亩蟹塘也开始创收盈利。靠着勤劳的双手和不怕吃苦的拼劲，他们的生活越过越殷实。两层红色琉璃瓦的小洋楼拔地而起，还购置了一辆金杯面包车，他还兼带着村办企业的车间主任。村办企业是一家绣品厂，有枕套，被单，床罩……产品大多销往东南亚。里面清一色女工，年龄大抵在三四十岁左右，而他当年也正值三十出头，亦是人生最好的时光。
　　 这些女工的男人基本上都在城里打工，十天半月回来一次，有的甚至更久。自然而然，她们把情感上的寂寞及生理上的饥渴都通过语言释放出来。有时他也凑上去附和几句，调和一下上下级之间的尴尬气氛。
　　 那天，他去车间巡视，有个新来的女工扭扭捏捏地走到他跟前，说要请假一小时。
　　 “什么事这么着急？”他略微蹙了蹙眉，打量着眼前这位少妇。她身材矮小，不算很漂亮，但皮肤很白，一套棉质的淡绿色连衣裙将她的身材勾勒得凹凸有致。
　　 “她的裙子上开了朵小红花，哈哈。”一旁的女工插嘴调侃道。
　　 作为过来人，他瞬间明白小红花代表着什么，他向她挥了挥手，示意她快去快回。她秀气的嘴角向上翘了翘，窘迫地侧转身，从他身旁穿过。他看到她坐过的白色方凳上，有醒目的点点殷红。抬头望向窗外，楼下的她像一只落荒而逃的小翠鸟，匆匆往厂门外奔去。她局促灵动的背影瞬间在他的心内打开了涟漪，一圈一圈往外漾开。
　　 那天过后，他开始暗暗关注她。每次加班，她都主动要求留下来。当别人交流着穿衣，打扮的心得时，唯有她沉默不语，低头踩动着脚下的马达。她的发型发色一成不变，始终是黑色的齐耳短发，前刘海用一个黑色塑料小发夹斜斜的别着。
　　 后来他才了解到，她的男人因为盗窃单位里的电缆，刚被判了十二年徒刑，家里还有个读小学的儿子和她相依为命。他决定要为她做些什么，金钱上或者物质上，无关于私人情感，而是站在人道主义的立场上。
　　 “白茹，这些钱拿回去把房子修缮一下，七八月份台风季节，万一把房子吹倒了，娘俩上哪里去住？”他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个沉甸甸的牛皮纸信封，里面装着一万元钱。她的房子还是公公婆婆遗留下来的，一到下大雨，屋内漏得到处都是水。
　　 “把芦苇篱笆屋面换掉，换成三夹板和油毛毡。这活包给工程队做，我去帮你联系。”她接受了他的馈赠，满怀感激地投入了他的怀抱。他的胸怀宽大厚实，手掌有力而又温暖，他的爱深沉而又浓烈。她就像一只扎进花丛中的花腰小蜜蜂，被幸福冲击得晕头转向。
　　 月光下的桔园深处，弥漫着桔花独特的香气，河水潺潺，涌动着春潮的讯息。他俩紧紧依偎在一起，恰如久旱逢甘霖，男人沉重喘息声以及女人幸福的娇喘声在这远离村庄的桔园上空袅袅升腾着。
　　 临走，他抚弄着她散乱的秀发，又轻轻地在她额上吻了吻。
　　 “亲爱的，我要回去了。”
　　 “嗯……”她为他整理好胸前的衣领，俩人依依惜别。
　　 他们的爱虽然幸福，但却很卑微，为世人所不齿，更是跨越了家庭道德的底线。她心里也明白，自己不过是个第三者。要想长久得到他的爱，必须维护好他的家庭，爱他及他的家人，尽管在某种层面上她已经伤害了她们！
　　 他们的关系就这样维持了十年。桔园见证了他们所有的爱！
　　 去年七月，他突然感觉右上腹钝痛不已，去医院检查下来是肝癌晚期。面对绝症的突然来临，他很平静，所有痛苦不堪的一切恩怨是非都快释然超脱了，只是眼前的三个女人今后怎么生活？
　　 他依靠在床头，用满怀歉疚的眼神望着妻子苍老黑瘦的容颜。
　　 “霜，我有话要对你说。”
　　 “说吧。”
　　 “这些年，我对不住你，我在外面还有个女人，已经跟了我十年。”
　　 “你们的事我早就知道了，外面也传得沸沸扬扬。只是我没有揭穿你，因为我很喜欢你，喜欢这个家。”妻子背过身去，眼泪瞬间如垮坝。
　　 “但是你放心，我不会撇下你不管，该治的还得治，该花的还得花。”
　　 “姐姐，让我留下来照顾他。”白茹轻轻走了进来，双膝向她跪下，声泪俱下。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伤害你，分享着你的爱，现在就让我留下来照顾他吧。”
　　 “滚出去，你不要在这里丢人现眼，不要影响人家休息。”她奋力把她推倒在地，并用力抓住她的胳膊，试图把她拉出去。
　　 “不要脸的女人，你还有脸杵在这里，给我滚出去！滚！”她把她带来的水果一同扔向门外。
　　 “霜，你就让她留下来照顾我，你还有几十亩的桔园要打农药，蟹塘也要人看管。家里也离不开你！”他用乞求般的眼神望着妻子。
　　 事情已经到这种地步了，再闹又有什么用呢？可怜的女人一边收拾着自己的衣物，一边抹着眼泪气咻咻地走了。
　　 白茹，这个做了十年小三的女人，尽心尽责地在他的病床前看护了八个月。从喂食擦洗到抠屎接尿，她一直毫无怨言。他在术后醒来的第一声低唤，也是她的名字。每晚，她就睡在他旁边的竹椅上。半夜给他翻身，端水。当邻床的病友及家属知道她是第三者时，都感叹不已，她的细心与温情就连许多原配都做不到。很多人对着她的背影指指点点。到了这种时刻，她也顾不了别人的眼光了。
　　 尽管他俩是露水夫妻，但也毕竟是十年的露水夫妻啊。
　　 二零一五年春节过后的一个多月，他走完了短暂的一生。她很想送他最后一程，但他们的家人不允许她出现在灵堂上，就因为她是一个第三者，一个见不得光的小三。她躲在他们相爱的桔园里，望着他家的屋顶，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