躁动的夏
一
七月,田里的稻谷早抽出了穗,鼓着饱满的肚子,羞涩地微微低着头,像怀胎六月的新媳妇,一脸幸福却又藏着掖着。田里的蛙鸣声此起彼伏,拼命嚎叫着,显示它们的存在。
柳嫂子坐在门背后,手里拿把缺了口的扇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赶着蚊子,木呆呆地盯着电视机,昏黄的灯照出她那张细瘦的长脸儿,一双眼睛微眯着,无精打采。屋顶的吊扇有气无力地吱嘎吱嘎摇,那沙哑的声音,让柳嫂从心里躁到四肢百胲,膀胱一阵阵地饱涨,总想要尿尿,每次坐上马桶却只尿出几滴。唉,炎热的夏夜如此难熬!
老柳进去两年了!丢下她娘儿俩凄凄凉凉地苦度日月,每一天的日历,她舍不得撕掉,攒着数日子,再有三本,老柳才会回来。这个挨千刀的!家里有媳妇还嫌不够疼,在外面招惹上乱七八糟的女人,还把人家男人给捅了!柳嫂恨得牙痒痒,在公安铐上男人的那刻,冲上去狠狠咬了他一口:“家里的地不耕还去给人耕呢!作死!”
柳嫂子的心思飘得远远的,没留意到门口的脚步响。
隔壁的光棍汉儿锤子,手里拎着把犁头,咳嗽一声道:“柳嫂子,犁头我给你修好了,喏!”
柳嫂子嘴里说着客气话:“他锤子叔,又麻烦你了!”站起来接过犁头,手碰到他的手,粗糙磨人,却坚硬强壮。
锤子顿了一下,看了看她,眼睛瞟到电视上,伸手捞过一把矮凳塞在屁股底下,嘴里说道:“天热,回去也睡不着,看会儿电视。”
柳嫂子挤了挤嘴角,随手把犁头放在门后,隔着两步的距离坐下,两人不再说话,只有头顶的风扇吱嘎吱嘎地一转,又一转,貌似无力却永不停歇。
“谁知女儿心,洁伶卫生巾!”电视里的姑娘娇笑着,把一些红色液体倒在卫生巾上,浑圆的臀部在洁白的床单上一起一落。
锤子举起手掌,“啪”一声打在小腿上,低下头查看,那凳子往柳嫂跟前挪了几分。柳嫂子只觉得唇干舌燥,淡黄的长脸漫上一丝红晕,眼睛盯着电视一动不动。
蚊子越来越多,锤子的“啪啪”声越来越密,他的凳子也越挪越近,终于,锤子粗硬的头发拂过了柳嫂子的手臂,扎得她一阵痒酥酥的痒。
“阿妈,我要尿尿!”小柳子光着身子,揉着眼睛从里屋走出来,往柳嫂子怀里钻。柳嫂子架起他两条腿,嘴里嘘嘘地吹着口哨。
锤子伸过脑袋,手一拨一拨地撩着小柳子的牛牛,咧着嘴笑着逗小柳子:“让叔看看小柳子是不是男子汉了!”身子一下一下往柳嫂子身上撞,一股男人的汗味儿,直冲柳嫂子鼻孔里钻,柳嫂子顿时觉得一股躁热猛地从身体内部腾起,下意识地夹紧双腿,锤子的手揽过她的肩…….
二
老噜媳妇儿跟磨剪刀的钻了草垛子!
这个消息一经传出来,就把小村子弄得沸沸腾腾的,活像有人往村里丢了个原子弹。喜好八卦的婆娘们到处打听,到底是怎么个细节儿?在哪钻的草垛?谁看着了?
爷们虽然明面上不方便说这些,私底下神神秘秘地互相推着手说的也不少,他们更想知道细致的内容,特别是那些光棍汉们,简直像狗闻到了肉骨头的味道,流着哈喇子,在老噜家附近转悠,恨不能冲进老噜家,当面问他这是啥时候的事?钻了几回了?
人们兴高采烈地谈论着老噜,有生气的,有叹息的,但没有一个是难过的,都在计算着老噜娶这个婆娘值不值。
老噜的真名不叫老噜,只因为他总是拖着那条小儿麻痹症的腿,在地上画着圈圈,一直画到猪栏前,“噜噜噜”地叫着猪仔,久而久之,人们就给了他这么个外号,他也不恼,咧着一口黄牙憨憨地笑。
老噜长得矮小精瘦,大脑袋,长长的方脸儿,大口方鼻,跟他那短尺寸的身材实在很不相配。老噜的娘生老噜的时候就难产死了,他的大大却很有能耐,怕老噜受委屈也没续弦,拼死拼活地干,家里养着上百头猪。爷儿两个起早摸黑,在村里最先富裕起来。老噜的媳妇还是拿十几头猪换回来的。村里的光棍汉虽然不服,但也不得不眼瞪瞪地瞧着短小的老噜,拉着媳妇儿的手进洞房。
老噜媳妇虽然不是什么美人儿,长着一双眯眯眼,勾鼻子薄嘴唇,眼角边还有颗芝麻大的泪痣,但她身材凹凸有致,走一步扭一扭,倒也给她添出些风情来,引得光棍汉们眼睛一直追着她的屁股转。
媳妇儿嫁进来的时候,还是很安份的,毕竟生活条件好,肉都吃得比别家多几块,再加上公公跟老噜不肯待慢她,好吃好喝地供着。直到生下第一个大孙子,老噜的大大得了重病,一命呜呼了。从那以后,猪栏前只看到老噜寂寞地画着圆圈儿。
老噜越来越瘦了,眼睛都熬成了两个空洞,既要侍候婆娘孩子,又要顾着猪仔,还得到处买猪食,整个人瘦得跟牙签上顶个大脑袋,走路直打飘儿。媳妇儿却像吹气似地长了起来,脸色越来越红润,人也越发精神,一天到晚,只管指手画脚地指挥老噜,闲着时就跟婆娘们嘻嘻哈哈地聊天,交头接耳地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有时候,老噜咧着嘴靠近听听,立马被婆娘轰走了,老噜也不恼。
从第一个孩子生下后,老噜媳妇一发不可收拾,一个接一个地生,怀里的还在吃奶,肚子里又揣上一个,就这么一直躺在床上吃香喝辣,整个家务全都扔给老噜。一直到生下第四个孩子后,老噜被榨成了骨头渣子,再也鼓不起雄风了,每天逃难似地逃离婆娘,整日跟猪们呆在一起。
老噜的媳妇儿这会养得正好,精神抖擞的,哪受得了这个?人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饱暖思淫欲,就这么被老噜活生生撂下,她心里憋着一股气。把老四奶到会走路,就再没借口躺在床上了,不得不拖着个娇气的身子,跟老噜一起喂猪。猪勺子一拿起来就骂:“噜噜噜,噜个卵泡!中看不中吃的东西!”
老噜没敢接话,他心里发虚哩。晚上看着婆娘只穿着裤叉子和奶罩,在床上翻来覆去,老噜就装死。
没过多久,老噜为了哄媳妇开心,把家里的财政大权都交给了她,老噜媳妇的脸才由阴转晴,对着老噜也有了笑面儿。
有了钱,婆娘会打扮了,整日里伙同着一帮小媳妇上街耍,身上的衣服越来越光鲜,一条窄窄的牛仔短裤,把那浑圆的屁股绷得紧紧的,还染了一脑袋的黄毛,说这是潮流,现今的城里人都是这么穿!
老噜看着媳妇,呵呵呵地笑,圆圈儿画得越来越勤,尽心尽力地侍候那帮猪仔子,“噜噜噜”的声音,一大清早就响起来了。只要媳妇喜欢,他就是再辛苦也值得!
不知什么时候起,村里来了个挑担子的男人,三十来岁年纪,长得倒挺周正,隔三、两天,就敲着破锣在村里转悠,扯着嗓子唱山歌似地吼:“抹(磨)~猜(菜)~道儿(刀)~~磨~剪~刀~~”声音嘹亮清脆,一帮小孩嘻嘻哈哈地跟在他后面学着唱。
走过老噜家门口,老噜媳妇儿伸出一脑袋黄毛,冲那人喊:“喂,磨剪刀的,我这儿有活!”
磨剪刀的男人一听,笑嘻嘻地走过来,两眼直盯着老噜媳妇白白的大腿儿:“大姐,家里的菜刀剪刀都拿来!今儿我免费给你磨!”
老噜媳妇左右摇着头,耳朵上的坠子叮叮当当响:“那哪成!俺家不缺这俩钱,不能白辛苦你!”跟着走入里屋,拎起挂在墙上的两把菜刀,顺手抄起桌上放的剪子,走到门口的时候,想了想,又放下剪子。
磨菜刀的倒很敬业,就两把刀都花了小半天时间,仔仔细细地磨得雪亮,都能照出人影儿来,一面磨,一面跟着老噜媳妇嘻嘻哈哈地谈天讲古,说他走村过巷遇到的各种趣事怪事,直把老噜媳妇笑得花枝招展,等他走的时候,老噜媳妇顺手抽出几张钞票塞在他手里,眯眯眼里就有了种狐媚的味道。
老噜原先也没在意,想不到才过了几天,就出了这等没出息的丑事!
三
好奇的人们茶余饭后聚在一块儿,纷纷议论:这传说是假的吧?你看人老噜啥情绪都没有,怕是误传!
尖嘴猴儿挤进人堆里,神神秘秘地哼几声:“这传说怎么能是假?可是有人亲眼看着的!”
大伙一瞧他这话头,像是有古来讲呀!忙催道:“你小子有屁快放!别他娘的吊人胃口!”
尖嘴猴儿拿腔拿调了好一阵,见戏弄得大伙够了,才揪起树根底下一个小孩,自个坐了下去,盘起腿慢悠悠说道:“自打这磨剪刀的一来,我就看他不顺眼!一个大男人油腔滑调的,跟个娘们一样!那时,我就预料到会出事,说不定就把哪家的小媳妇勾走了!我就暗暗跟踪他。巧了,还真让我碰上这事!你看,我料得没错吧?”尖嘴猴儿说完开场白,闭上嘴不再言语,眼睛死盯着老杨头手里的烟。
老杨头一瞧这架势,忙抽出一根烟点着,把烟屁股塞他嘴里,鼓着眼睛道:“你小子满肚子坏水!快讲!”
尖嘴猴儿贪婪地抽了一大口,吐出长长的烟雾,才说道:“那天下午,磨剪刀的进了村子,直直就往老噜家闯,我一看有门儿!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你们猜怎么着?老噜媳妇儿拿出把剪子,要给那二流子磨,那二流子接过的时候,使劲捏那婆娘的手,老噜媳妇也不恼,两人相对着呵呵笑。磨了好半天,剪子磨好了,人也不走,干脆对坐着讲起古来了!讲着讲着,居然进了老噜的房!好大一阵后,两人偷偷摸摸出了门,往村后的草垛里钻。哎哟喂——”尖嘴猴儿啧啧着嘴巴,狠狠抽着烟,一副回味无穷的表情,直到烟快烧到手指头了,都没“下回分解。”
围在身边的爷们,鼓着眼睛听得正起劲,见尖嘴猴儿在这紧要关头刹车,就不乐意了,有人又往他嘴里塞了一根烟,顺便踹了他两脚:“快讲!不讲扒了你!”
尖嘴猴儿嘿嘿地笑,又抽了一大口,才摇头晃脑道:“非礼勿言,非礼勿视,不可说,不可说!”
旁边的毛头小子就道:“怕是你也没沾着眼荤吧,来这儿糊弄咱!散了散了!”作势就要起来。
尖嘴猴儿梗着脖子道:“你不信?那四条白腿就露在外面,跟蛇似地缠在一搭嘎哩!”
大伙哄地笑起来,纷纷打趣他:“是不是你也馋了?想冲上去分一杯羹?”
树底下的人们,兴奋得满脸通红,兴致高昂地开起露骨的玩笑。知了在树上拼命地鼓噪着“知了!知了!”
四
柳嫂子扭了扭身子,锤子的手就滑了下来,一直滑到腰下停住,轻轻捏了捏,呼吸就重了起来。
柳嫂子不动声色,等小柳子尿完后,抱起他走回里屋放在床上。一转身,发现锤子也跟了进来,一双眼灼灼地看着她,轻言细语地说:“柳嫂子,天晚了,我们睡吧?”
柳嫂子心头突突地跳,没敢喊,推了推他,锤子站着不动,身子渐渐往她靠过来。两人无声地打起了太极,眼看柳嫂就要被他摁在床上了!
“柳婶柳婶!你快去看我阿婆怎么了!”隔壁的芳芳哭着跑了进来,把柳嫂跟锤子吓了一跳。两人整了整衣服,锤子顺势就道:“是芳芳啊,我正好拿东西给你柳婶,阿婆怎么了?我跟你看看去!”
柳嫂子平了平气息,把门轻轻合上,也跟在后面走出去。
芳芳的爸前两年就因意外过世了,她妈呆了不到一年,就熬不住另嫁了人,没带走芳芳,芳芳就跟着七十岁的阿婆一起生活,一老一少的生活很是艰难。柳嫂子平时做了什么好吃的,都会端一些给那祖孙俩。
阿婆躺在床上不停地呻吟着,消瘦的身子扁得都跟床上的席子差不多平了。柳嫂子问阿婆,这是怎么了?哪不舒服?
阿婆说没啥,就是这段时间累狠了点,觉得头发晕,身子有点沉重,刮刮莎就好。
柳嫂子松了口气,叫芳芳拿勺子倒了点花生油,拿来个瓷碗,扶起阿婆坐稳,转头跟锤子道:“看样子阿婆没什么大毛病,是累的。我要给她刮莎,你在这不方便,你走吧。”
锤子看了柳嫂子一眼,讪讪地低着头走了。
柳嫂子脱下阿婆的衣服,用手沾了些花生油在阿婆背后抹抹,两手握着碗一上一下给阿婆刮起莎,阿婆舒服得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会,阿婆让芳芳去睡了,才幽幽叹了一口气,问道:“她柳婶,不怪我老太婆多嘴,锤子看你的眼神不正常啊!孩子,是不是他缠着你?”
柳嫂子低下头没说话,手里的力量一下轻一下重,乱了章法。
阿婆闭着眼睛继续道:“孩子,我明白你心里的苦。女人哪,守得了一时守不了一世。就说我老太婆,那个挨千刀的走了后,我一直守着孩子,不管多少男人来撩拨我,都没敢走出这一步。说实话,早些年是为了孩子不得不这么做,可等到孩子长大了,我的名声也就落下了,人人都以为我是要为老头子守一辈子的寡,心里都敬重我,没有人再在我身上打主意。但凡有人来给我说媒,村里人也说我绝对不会嫁,有些媒婆甚至连家门都没进,就被挡了回去。我原以为这只是我个人的事,我想嫁就嫁,我想守就守,可我从来没想到人们的思想这么可怕,居然可以控制我整个的人生!说句不要老脸的话,有时候我真恨他们!”
“恨他们?”柳嫂子心里一惊。
“是啊。唉,你没想到吧?女人是一朵花,没有男人的滋润,会很快枯萎,像没有水的禾苗一样。没有人知道我这么多夜晚是怎么熬过来的!常常睡到半夜,身体里就烧起一团火,烧得我心肝肺都受不了了!那种身体深处的痒挠都挠不到!唉,有时候我真希望有个喝醉酒的二流子闯进我家门……”
这些美,这些丑,这些善,这些恶,不仅使《躁》有了可读性,也映照出我们身边的美丑与善恶,时刻地警醒着我们的良知,鞭挞着我们的灵魂,使我们对自身存在美丑与善恶有了清醒的认知。文学是什么?文学是在潜移默化中,在寓教于乐中完成对人的劝化,并且引导人们不断修正自己的言行。
谢谢老师,一起加油哦!
人欲,人的本性之一,难说善恶美丑。古人主张存天理灭人欲,其实人欲何尝灭得?人欲又何尝不是天理?极力鼓吹这主张的朱熹不也留下了千年个人作风的质疑吗?
既然是本性,是天理,为何男人可以偷偷摸摸,可以明目张胆,可以为此杀人,甚至用江山来换?而女人却不仅不能,更要成为偷偷摸摸、明目张胆的牺牲品,还要承受与当事人无半毛钱关系的看客的舆论鞭笞,无论“失节”是不是出于她们自身的意愿。
这是为什么?同样是人,女人对自己的身体、本性、婚姻,甚至心灵没有任何自由,这还有天理吗?这不是仅仅以贫穷能够解释的,小说暴露我们的传统文化残酷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