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在雨后的清夜里，就着桌前一小碟花生米，一罐金威啤酒，在微醺的神态中读到黄庭坚这句诗，似乎浑身都充满了一种勾人夺魄的魅力。我忽然想高歌一曲，然而逼仄的小屋，让我飘起来的思绪又重回到体内。毕竟我是个俗人，就算再是思慕前贤，嘴里也难有什么清新脱俗的句子来。
　　 在《全宋诗》里，黄庭坚写给老友黄几复的作品其实有很多，尤以此句流传甚广。在苏门四学士里，黄庭坚诗法取之于唐代杜甫，尤精七律，深得其味。依我看，黄庭坚不仅从中学到了杜诗的理法，也学到了杜甫的情怀。杜甫是多情之人，遇见身边谈得来的朋友，总少不了要相互赠诗一番，或是夸奖，或是勉励，单单写给李白的诗便可独立成集。彼时，黄几复与黄庭坚阔别十年，在京城匆匆一聚，因党锢之争，便又从流飘荡，任意东西。作者跋此诗云：“几复在广州四会，予在德州德平镇，皆海滨也。”两人在时光的两端一南一北，而十年的等待，却只换来一场短暂的相会，想来，也是抱憾之事。
　　 从古至今，文人相交于字里行间已是司空见惯。见面清谈，再浓的情意也不会挂在嘴上。为了等到这杯岁月里的黄酒，即便消去了江湖中数十年的盼望也在所不惜。这一份洒脱中的孤独，这一份寂寞里的苦楚，这一份酒水中的朋友情意，当真是令人感动。
　　 由自身的处境，推想到朋友的处境；由自身的难处，推想到朋友的难处。处处有包容，处处有理解。我总以为，最上等的朋友，对待友情犹如对待爱情，不敢生出一丝怠慢之心。不刻意去向对方要求什么，闲下来时，找一处地方谈心或者论道，足矣慰藉平生。朋友固然是肝胆相照，即便是有一日分道扬镳了，也会彼此留一份胸襟，就像嵇康写给山涛的绝交书那样，展现出来的是真君子的真性情。
　　 朋友之情，莫过于此。无论身处海角还是天涯，总是会有人在殷殷地惦念着，区区一杯酒，江湖十年灯。这里面流露出来的东西虽然很少，表达的，却是一种风雨同舟的信念。
　　 当然，话说回来，在如今这样一个高速向前奔跑的年代里，谁还会用十年，去等一个生命里无关紧要的人呢？更遑论在时隔经年以后，抛开各自的地位与名望，只为了当初那一个单纯的梦想，便亲密无间的凑到一起围炉夜话，促膝长谈了。人生难得相知心，钱钟书论朋友时说，假使恋爱是人生的必需，那么友谊只能算是一种奢侈。——所谓的朋友之谊，到了当下竟成为了一种精神上的奢侈，确实有几分悲哀。
　　 友谊的方式有很多种。不能仅仅只着眼于那些雪中送炭的，拔刀相助的，或者是仗义疏财的朋友，也有冷眼旁观的朋友，在头脑发热时候，拿冷水泼你的朋友……说到底，生活始终是靠一个人去完成的事，我们对朋友要求的越多，想来，朋友离你也就会越远。
　　 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无论到了何种境遇，身边还有几位朋友，总是一件值得时时感念的事。黄庭坚以桃李春风来招待在江湖中漂泊的故人，端的有几分高明。管它凄风冷雨哗啦啦地下，而回忆，却真的是一杯不会醉的酒水。
　　
　　 2
　　 整理物品的时候，在床下翻出一套小说集来，目录页上，还有我当初誊录的一段话，“二十世纪以来的文学名著，最大的缺点是可读性的丧失，和对美感营造的主动放弃，最大的优点则是，它们比以往更督促读者与作者一起进入对自身状况的冥想。”
　　 久矣不曾静下心来读书，真不知道该对这段话做什么样评价。二十世纪的文学洋洋洒洒，蔚为壮观，然而置身在这片潮流之中，我却无动于衷，入宝山而空手还。
　　 其实，也非全没有印象。
　　 “我的过去，一片朦胧……”这是法国作家帕特里克?莫迪亚诺《暗店街》的一个开头。这篇文章的开头，让我一度对这个陌生的作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一眼看过去，就认真地摘抄在了笔记本上。我的过去，一片朦胧，这句话乍听之下很像一个酒鬼的言论，但真正的酒鬼嘴里其实说不出这么文绉绉的话来。莫迪亚诺将手下的文字灌满风尘。毫无疑问，这种风尘对于像我这种涉世未深的人来说，有一种致命的诱惑。比较起他另一篇《夜半撞车》的开头，“在我即将步入成年那遥远的日子里……”虽然也同样值得玩味，但我更喜欢前者。寥寥数语间，就有一种置人于死地的魅惑。
　　 同样的，这种魅惑也出现在杜拉斯《情人》的开头里：“我已经上了年纪，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个男人朝我走过来……”读到这句的时候，让我吃了一惊。莫迪亚诺和杜拉斯除了性别上的差异，细比之下，同样都是法国作家，同样都获得过龚古尔奖，同样都是诺贝尔奖得主，同样也都是技巧上的高手。
　　 甚至，我还想到了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罗生门》里的开头：“日暮时分，罗生门下……”当然，这也是一个简洁有力的开头，被孤独的定格在了时间之中。
　　 想当初，莫迪亚诺出现在瑞典文学院的领奖台上，捧走了2014年的诺贝尔文学奖，成为了世界文坛上的一匹黑马，倒是有不少人为春上村树叫屈，其实大可不必。倘若说文学的巅峰是诺奖的话，那么2012年，这届的诺奖是中国作家莫言，而村上春树跟诺奖失之交臂，倒是件好事；2013年，这届的诺奖是加拿大女作家爱丽丝·门罗，而村上春树再度跟诺奖失之交臂，也是件好事。到了2014年，这届的诺奖是法国作家帕特里克·莫迪亚诺，同样还是一件好事。并非看轻春上村树，在文学的路上能够厚积薄发，而背后总有一种动力支撑着自己不倒下，其实比得奖更显得有意义。
　　 春上村树，无疑是一位有天赋和潜力的作家。以前我总以为，在这些作家的身上一度沾满了风尘，其实是我看错了，他们早已借着历史之河，将自身洗淘了一遍又一遍。就像《菜根谭》里面的话，面上扫开十层甲，眉目才无可憎；胸中涤去数斗尘，语言方觉有味。言语书写有味的作家，寻到了文字的根。
　　 这些书曾让我浮想联翩。我本来是不大喜欢读外国书籍的，然而实在还是禁不住诱惑，像一只正在鱼缸外徘徊的猫，忽然闻见了鱼腥味。这个季节，触手可及之物皆是寒凉，唯书籍可予人暖意。
　　 春天的雨水淅淅沥沥，缠缠绵绵，下得人心都软了。夏天就要到了，想起故乡的一些花来，忽然觉得时间这只兔子——它又往前又蹿了一截。
　　
　　 3
　　 临睡时，躺在床上看史铁生的《务虚笔记》，里面说起了孤独。史铁生说残缺就是孤独，寻求弥补，就是要摆脱孤独。
　　 确实是这样，没人会喜欢孤独。一个内心不够强大的人孤独久了，就会慢慢变得自卑，乃至自闭。生活里面，有很多人明明害怕被忽视，被孤立，嘴上却一个劲地说自己喜欢孤独，甘愿做那掩耳盗铃之人。其实真正喜欢的，应该是那一份卓然不群的感觉吧。
　　 人都会有残缺，肉体上没有的，也许就在精神上寄生着。谚语上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我想人应该都会有孤独的吧。只不过史铁生的孤独比我们来得深，所以他的成就比我们来得大。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无法想象，命运带给史铁生的，竟是肉体上的不能承受之重。正是青春年华，放飞梦想的好时候，他却忽然坐上了轮椅。上帝似乎给他开了个玩笑。史铁生在自己的散文里兴致勃勃地写，倘若有来生，一定要给自己设计一下好运。我读着他笔下的调侃之意，心里却有几分恻然。史铁生习惯了承受，习惯了坚强，也习惯于在文章里展现自己乐观的一面。他不忌讳谈已经失去了力量的双腿，他不忌讳谈多年前逝去的母亲，甚至不忌讳谈自己的生与死。所以到了最后，他还是走了，带着生命里巨大的孤独和巨大的满足。
　　 这是一个内心很有力量的作家，靠近他，总能汲取到一些人间的温暖。史铁生有时候就像一座桥梁，通过他的眼睛，我们看到所谓的苦难其实离我们并不遥远。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福这祸一旦降临到身上，也并非不能承受。福自不消说，如果苦难是酒的话，史铁生不仅全部咽了下去，而且还大醉了一场，然后醉眼朦胧地看着自己的人生，扶轮问路，如履薄冰。陈希米在纪念史铁生的文章里谈到了想念，想念一个死去的人，是世界上最残忍的事。因为死只能被遭遇，而不能被理解。我想孤独也是一样，只能被遭遇，而不能被理解。
　　 生死由命，成败在心。
　　 有时候，低头的姿态远比一些站立更动人。因为这里面有太多的伤感，明明可以不用低头的，可命运却将无数的明枪暗箭都抛掷了过来，只有低头，只有躲避，但低头躲避从来不是为了认输。
　　 毕竟人生还长着呢。
　　 多年以前，大文豪苏东坡在他的《水调歌头》里唱高处不胜寒，固然是一份寂寞，其实在一个只能坐下来看世界的人眼里，这种人生也照样是寂寞如雪啊。——眼瞅着赛场上的对手们都站着，一个个离开了起跑线，这时候早已不抱有输赢之心了，到达终点唯有不断的前行。
　　 少年时，总以为在这花花世界里面有无数事情要干，爱了散了的，曾经刻骨铭心地对一个人，或是也让一个人对你刻骨铭心过，才算是不枉此生。等到有一天终于明白过来，这思念也像是风一样。原来年轻时的折腾，并不能摆平岁月之河里越来越多的浪花。我们一旦投身于水，就成了水里面的那一道波纹。我们主宰不了河流，因为河流就在我们身体里流动着。
　　 总是常常想起史铁生，想起他在地坛面前发出的那声感叹，有些事只适合收藏。不能说，也不能想，却又不能忘。
　　 ——不能说，不能想，不能忘。这才是人生中真正的大孤独。由史铁生，我又想到了霍金，这个科学上的巨人，却一生都被禁锢在轮椅上。就像他的那本书名一样，果壳中的宇宙。人生下来总有很多种精彩的活法，但后来有很多一点点被修正，被引诱，被篡改，甚至被剥夺。真正能决定自己一生的，都是些坚韧不拔的强者。我们大多数人，都活在别人的目光之中，眼见着一点点丧失，仍要作困兽之斗。精神不明亮，何以感动去他人。总而言之，就如同置身剧院之内，每个人的孤独都是对号入座的。
　　 每一个有激情的演员都难免是一个人质。每一个懂得欣赏的观众都巧妙地粉碎了一场阴谋。每一个乏味的演员都是因为他老以为这戏剧与自己无关。史铁生一生都在摆脱这份孤独，却又时常被病魔所累。回过头来，其实我们都曾经是追过风筝的人。风筝可以飞走，但这份孤独却一直都在，高悬在前，有时竟如夸父追日一般。哲学家康德曾经提出理性面临的四大二律背反，那么我们可以说人生也面临种种二律背反，而爱与孤独便是其中之一。
　　 走在人生边上，可我总是觉得，爱和孤独就像是人生之中相向而行的两列火车。在享乐主义者眼里，欲望越大，心里的孤独越小。而在淡薄者眼里，人只有将寂寞坐断，才可以重拾喧闹。诚然，一切爱都基于生命的欲望，而欲望又不免造成痛苦。一路上的跌跌撞撞，开到了终点站才发现，总有一种空虚夜夜困扰着我，其实孤独这东西，每个人都无法避开。这孤独如草原里的狼，这孤独如宋定伯背上的鬼。这孤独不能走远路，可一旦遭遇之后，却教人有了一颗辽阔的心。现实中人的欲望越小，得到的冷脸便愈多。这孤独总是出其不意，掩其不备适时地出现在你生活的周围。
　　 忽然想起了佛教里的地藏菩萨曾发愿说，地狱不空，誓不成佛。那么，在今夜的钟磬木鱼响彻大地之前，便在月下拈香遥祝一番，倘若注定甩脱不掉这份孤独的话，惟愿此生能够手提一盏孤独的佛光。这样便可以试着借此火光，访一访故友，走一走远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