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位挑着货郎箱儿的瘦削男子，摇着碗口大的羊皮拨浪鼓进了宋家庄，村里的小媳妇老女人被波浪波浪的鼓声勾了魂似的，都往巷道口走来。货郎担儿歇在巷道口，揭开货箱盖儿，针头线脑、手镯簪子、梳子篦子、耳钉戒指、红头绳青包头、裹脚布擦脸油应有尽有。这些都是从四川贩运来的货物，不光女人用品，还有敬神祭祀的用物，香蜡裱，朱砂神煞鬼见愁，海马石燕。花花绿绿，琳琅满目。山沟里的人用不着出山，下川回来的货郎担儿会把外面的新鲜挑进村的。
　　 女人们叽叽喳喳挑这选那，货郎从装着裱纸的木匣里取出一个信封，问：“有齐天鹏家的吗？这儿有一封齐天鹰捎来的信。”一个瘦条儿女人抬起头来，对着货郎说：“我就是齐天鹏家的。”货郎把信给了她，说：“拿好，交给你掌柜的。”
　　 女人惶恐地瞅瞅货郎，伸出手颤巍巍地接了信，说：“你见着齐天鹰了？”
　　 “见着了，一切都在信里写着呢！”
　　 “那麻烦你了。”女人勾了头羞答答说了声感谢的话，急匆匆走了。
　　 读完哥哥齐天鹰的信，齐天鹏决定要独闯索桥了。他将儿子齐映子和齐映容喊到跟前，对着惊呆了的妻子说：“娃他妈，齐家的一切都交给你了。”说完，紧了紧麻鞋带，把两把雪亮的匕首扎进裹腿里，九节鞭往腰间一系，就去驴圈里备驴了。
　　 “非要这么做吗？能不去了吗？”妻子双手拽住他的一条胳膊，乞求着。她是怎么嫁到齐家来的，她不知道，那是父母亲的事儿，但她很清楚嫁到齐家是会沦落为寡妇的。齐氏兄弟虽不是江湖名流，却给人押货保镖，常常闯刀山荡火海，常在河边走，不能不湿鞋呀！
　　 在宋家庄人眼里，齐家只有这个女人是善良的，都称她齐嫂，把齐天鹰齐天鹏叫齐家俩贼草。贼草在渭河流域的意义是一片旺盛的麦田里生出来的杂草，祸害庄稼的。宋家庄在南山深处太皇山与岷山的交界地带，盛产中草药材麻黄，山民们将麻黄在一定的季节采了，卖给药材贩子，换回些日常生活用品。药材贩子再把它贩运到四川，谋取暴利，每到麻黄成熟的季节，就有一支队伍骡驮驴运下四川。也有小本生意人，背着麻黄背子下四川的，用脊背挣点养家钱。
　　 南山人走四川通常走两条路，一条穿越腊子口过草地翻岷山，一条从飞跃大南河的索桥上通过，翻越秦岭穿徽成盆地入川。前条路不好走，荒无人烟，又有雪山草地之险，后条路虽也穿山越岭，却沿途有人迹烟火，这条路就成了麻黄入川的繁荣之道。
　　 三个月前，齐天鹰就是沿着这条道闯过去的。说闯，是因为索桥被一个叫孙九龙的强贼霸守着，人过留下买路钱，鸟过也要拔根毛。齐天鹰不但过了索桥，而且劫了孙九龙的滩头寨，将其抢劫所得的麻黄掠了个精光，雇了十余匹驮骡一股脑儿驮下川了。孙九龙快马加鞭追了一百二十里路也没见齐天鹰的人影，也就收住了马蹄，他怕家里再出啥岔事儿。可是齐天鹰却没再回家，他怕孙九龙，那天打过索桥，他知道是沾了酒的光。孙九龙喝过了头，头重脚轻，踉踉跄跄提着条棍向他劈来时，他一闪身就钻进膛里，只一掌就将孙九龙打翻在地。孙九龙倒地后竟然说了几句醉话就酣然熟睡了。齐天鹰领着麻黄队劫了孙九龙的寨子，星夜离去，直到第二天黎明孙九龙才醒过酒来。齐天鹰已经赶了一夜的路程，早已不知了去向，孙九龙哪里还能追得上。他咽不下这口气，放出浪言要用齐天鹰的血掺酒喝。
　　 齐天鹏听到孙九龙的烂言后怒火中烧，这么长的时间他不动作，是在等兄长的音信。现在有信了，兄长在信中说他不敢回家了，他把孙九龙的寨子抢了，分给了一起走镖的弟兄，回了家会给全家带来灾难的。他就火了，要独闯索桥接兄长回家。
　　 他去备驴，齐嫂却拽住他不肯松手，回头再看时，映子和映容两兄弟跪在他的身后，眼泪汪汪地瞅着他。可是这父子妻情哪能软化他的心，齐氏弟兄硬铮铮的名声不能损给一个孙九龙。孙九龙有啥了不起的呢，不就提着一条棍，凭了索桥隘口打家劫物么？
　　 “是齐家的后代就站起来，擦了眼泪把腰杆挺直了！”他对着两个儿子吼。当然，儿子是不会背弃他们的姓氏和父亲的，挺直了腰身不说，就那眼泪也不用手擦，眼皮子两眨就一干二净了。齐天鹏紧绷绷的脸上有了笑，用那双门扇般的大手捏住了齐嫂拽着他衣角的手，缓缓地推开。他感到了妻子的手的冰凉，说：“放心吧，不会有啥事儿的。”说完，牵出那头身子骨胜过一般骡子的灰褐色母驴，备了鞍架，搭上麻黄驮子。
　　 齐嫂的心成了冰凌，孙九龙是官府也奈何不了的贼寇呀。还是她做女孩的时候，孙九龙的名字就如鼠疫一样蔓延着她的心。那一年，一位什么官员带着他的家眷经过索桥，被血气方刚的孙九龙拦在桥上，劫了官员银两抢了眷中一灵秀女子做了他的压桥夫人。因他名叫九龙，人们就称这压桥夫人为青蛇，恶龙配毒蛇，索桥就变得灾难重重了。有一首南山山歌是这样唱的：
　　 南山的麻黄铁索桥上过，
　　 垫在驴鞍子里头。
　　 铁链链索桥恶龙毒蛇守，
　　 闻着麻黄的味儿就要你的人头。
　　 可是，齐天鹏却明明亮亮地将麻黄驮子搭上了驴背，独闯索桥。女人是奈何不得的，只能将心儿随着那驮绳一起系上了男人的征途。
　　 “映子，你是长子，照看好弟弟和妈妈；映容，记好了‘有父尊父，无父尊兄’。我走了！”齐天鹏给高个子母驴一棍，母驴就迈开蹄腿，稳健地走出了宋家庄，和它刚烈的主人一道去闯险恶之途了。
　　
　　 二
　　 日影已斜，驴也疲惫不堪。齐天鹏卸下驮子，取些草料喂了驴。从干粮袋里掏出玉米面饼子，就着沟涧的清凌凌的凉水填充咕噜的饥肠。
　　 离索桥还有二十里路，他以自己的行走速度估计，必须在这里休息些时间，才能在天黑时恰如其分地到达索桥。太早了不行，就要趁着那朦胧的夜色过桥。孙九龙一到黄昏就将桥面木板吊起，留着孤零零的铁索在河面上晃荡，他觉得这样就安然无恙了。齐天鹏就要趁这个间隙闯过去，让孙九龙知道齐家不但有天鹰飞过天堑，还有天鹏搏击恶浪呢！如果聪明的话，孙九龙应该早就知道我齐天鹏，兄长闯过索桥他不该放那一通烂言出来，看来他是决心要和我齐家作对了。齐家兄弟不吃素，那年父亲被不知天高地厚的保长打伤，兄弟俩使个招儿，把一只枣红公鸡抓到保长家门口杀了，挂在门口的老杏树上，就将保长制住了。
　　 父亲是个老实巴结的庄稼人，得罪保长也是屁大点儿事，根本摆不上桌面。那一年的那一天，父亲将税款交给保长后没顾得上点头哈腰就板着一副石板脸走了，家里那头才生了猪仔的母猪有病，九头奶嘟嘟的猪仔断奶已经三天了，他急着要去找兽医。保长叫住他，说是你狂妄，简直目中无人，板着个脸难道不想交税款？这可是了不得的罪名，秃头百姓，谁吃了豹子胆敢抗皇家款项！父亲一副憨实相，嘴唇颤微微地回保长说：“我急保长母猪生病猪仔就要饿死了呀！”保长一听火冒三丈，什么“保长母猪……骂我是母猪？”父亲有十张嘴也解释不清，他一急，说话就没了停顿，这没有标点的句式，就各人有各人的理解。保长将父亲以抗税之罪送到了乡公所，就被装进麻袋，乱棍毒打了一顿。这等无理之事，血气方刚的齐天鹰怎能服气，抓起菜刀，擒了只公鸡就去了保长家。保长从后院翻墙逃走了，他不是再去乡公所告状，而是立马请了庄里有威望的老人给齐家兄弟道歉，承担给父亲治伤的医药费用。
　　 “这事暂时就这样了了，从此我齐家兄弟和你将势不两立。”齐天鹏说，“就沟底你我相邻的那块地说吧，如果你种麦子，我就种大麻，让麻雀吃饱了你的麦子在我的麻地歇息；要是你种大麻，我就种芨芨蔓草，让我地里的芨芨蔓草去缠死你地里的大麻；你养鸡，我就喂野猫……”
　　 保长听得浑身打哆嗦，他顿时感到权力在齐家兄弟面前已失去颜色，当保长已经没有安全感了。他预感有一天他将被这齐家兄弟制残或者是要了性命，就在半个月后辞了保长职务，改了恶贯满盈之性，认认真真地做起人来。
　　 爷爷寻吃讨要，饿死荒野，父亲老实巴结受人欺凌的齐家子嗣，到了今天成了受人敬畏的显赫人物。但是，后来的发展迹象表明，这兄弟俩可畏而并不可敬。逼保长辞职是兄弟俩半生中唯一的除恶之举，在很多的庄间事务中，凭势力行事是行不通的，他俩却偏偏遇事就要动拳头，不分好歹，胡乱一顿打，弄得人人畏惧。善良人家哄小孩只要说一声“天鹰来了！”大哭大叫的娃娃就会哑然无声。前些年南山人背着麻黄背子下四川，齐家兄弟嫌吃苦不干，借着几路拳脚，行走自如，生活过得也还宽裕。近两年，国事一日一个样，世道越来越淡凉，人们都没了安全感，宋家庄上也有了明火执仗，光天化日抢劫的歹徒。兄弟俩并不是洁身自好，而是保全自身，就一改从前行径，学着正当人家过日子，也赶头毛驴下四川了。
　　 浪子回头金不换，沧桑世事又专与浪子作梗。去年宋家庄遭了土匪抢劫，穷困者富有者均有所失，是齐家兄弟奋力抵抗才没有人员伤亡。下川的商人就拉齐天鹰入伙，给他利钱，不要本钱，只要他跟着商队走，他就开始了走镖生涯。从此，就有一支下川的麻黄队伍浩浩荡荡，所向无敌。也是活该有事，齐天鹰那夜过了索桥就该和往日一样走他的征程，鬼使神差却生了二心，抢走了孙九龙滩头寨的麻黄。龙虎相争，必有一伤，或者是两败俱伤。这齐家兄弟到底斗得过孙九龙不？不论结果如何，齐天鹏决定要试一试了。
　　 母驴吃完了草料，齐天鹏的肚子也被玉米面饼子加凉水装得鼓鼓的了。几只乌鸦和在一堆喜鹊中随着他哇哇直叫，喜鹊的声音佳佳悦耳，只是这乌鸦的哇哇声太显凄凉，而鸦鹊为伍又将意味着什么呢？齐天鹏有些纳闷，无力判断出个曲直来。但驴蹄的叮咚声在这没了阳光的山野沟涧中，如给死者治丧时诵经敲击的木鱼。山风在呼啸，林木喧哗不止，齐天鹏的心间也生出了几丝凉意。他和驴同时放慢了脚步，脑里总是走出院子时映子映容站在母亲两侧，六只眼睛挽留劝阻他的那番情景。既而，又是兄长满脸络腮胡子的面庞，他心乱如麻，千头万绪，是这世道不让他兄弟俩平安生活，还是孙九龙太霸道或者他兄弟俩太逞强显雄？他裁判不出，但是他觉得孙九龙占桥抢劫的麻黄被兄长劫得应该，这叫贼劫贼，谁不欠谁。你孙九龙不知天高地厚，大放厥词要用齐天鹰的血掺酒喝，我齐天鹏倒要试一试谁喝谁的血酒。
　　 齐天鹏向索桥靠近着。肚子里的玉米面饼子和凉水在体内加温发酵，膨胀了，甜酸辣的混合味儿一浪浪向咽喉袭击。他才想到有相当一段时间没有吃过玉米之外的食物了，就这赖以充饥的玉米面也是他倒卖药材弄的钱籴来的。他没想自己这一走，女人孩子将吃什么，而是生了一种欲望：闯过索桥，让孙九龙杀猪宰羊，设宴向他谢罪。
　　
　　 三
　　 山在这里陡成了峭壁，沟变得窄如半掩的门缝，大南河缩细了河道，水流凶猛，浪花翻飞。在沟底曲折延伸的土路如一根葱叶儿，撒满形体各异的碎石。再向前行，就是索桥了。
　　 月亮随着齐天鹏走动，碎散于天空的云朵也在走动，走得相当艰难，正如他穿着麻鞋的脚走在撒满碎石的葱叶儿小路上。两侧的山林深不可测，阴森森寒颤颤随夜风喧哗。索桥是天造的隘道，别说一夫当关万马莫过，孙九龙吊起桥面木板，也就将河南河北割开成无法联系的两个世界。
　　 索桥已隐约可见了，那胳膊粗的铁链儿在月亮穿透云层的瞬间还能闪烁几束阴森冰冷的寒光。母驴走得格外谨慎，两只耳朵直挺挺竖着，就是轻微的鸟叫它都要仔细听听，辨别一下真伪。
　　 齐天鹏下意识地紧了紧裤腰带，顺腰摸了摸九节鞭，那冷森森的物件竟被身体温暖得热乎乎有了柔性。在他的眼里，这原本就是一条活物，比如像蛇，只是在人的印象中恶毒些罢了。但蛇也有无毒不伤人的，齐天鹏这条九节鞭就如此，自那年从洮州回民手中用一路拳法换回来后，只在腰间做他远行时的伴侣，从没伤过人，今天看来该到毒蛇出洞的时候了。他的手在九节鞭的钢扣上微微颤抖着，那股热乎乎的劲儿使他怀疑它是否还为兵器。驴蹄叮咚地向索桥靠近着，已不容他过多的去思考。他两眼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暗淡的月光影射着的索桥，桥头那两根铸铁柱子如两根钢针直扎进他的心的缝隙，冰凉冰凉的。决一胜负的地方到了，他机警地将驴缰绳盘起，一步跨到驴前面，拍着驴的脖项低声嘱咐道：“等等，听我的口哨！”母驴很懂事地在离桥头三尺的石路上立住，屏声静气地望着他。
　　 这是一座简陋得无法再简陋了的铁索桥。桥的主体骨架是四根铁柱拉着四条铁索，柱子分立于两边桥头，直扎进石崖里去。桥面只有三尺来宽，就着并排的两条铁索铺着五寸来厚的木条；两侧各横一条铁索作为缆绳，是唯一的安全设施。现在孙九龙将对岸那段桥面木板连了三丈左右的一方整块，用一根粗大的绳索吊起。这铁索桥实际上是一半索桥一半吊桥，孙九龙守着它收人买路钱劫人财物。
　　 对岸的铁柱子上高悬着两盏雪亮的灯笼，上有醒目的“龙”字散射着阴冷的寒光。齐天鹏拍拍母驴的额头，大步走上桥去，布底麻鞋踏得桥板山响，咚、咚的声音在这幽静的山谷中如敲响坟墓的祭祀之鼓。但索桥静谧异常，没了平时那呐喊的喽啰，更听不到“你家孙爷爷在此，想活命的拿来买命钱”的吼叫。这过分的寂静使齐天鹏有些心慌，孙九龙玩的是啥把戏呢？待我喊他出来：“对岸的孙儿们听着，叫孙九龙出来答话！”他叉开双腿，耀武扬威地立在索桥和吊桥的接触处。但是，没有回声，只有脚下的激流拍打石岸的哗哗声，和那书着“龙”字的桥头灯笼随着河风左摇右摆地荡动。他后退了几步，回头看驴，母驴依旧在桥头立着，目光中的驴身被麻黄驮子渲染得臃肿了许多，仍很精神地吹着响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