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容斋随笔《油污衣诗》一则说起
闲来无事,随之,又读了一遍宋洪迈之《容斋随笔》。再读此书,还是三笔中的《油污衣诗》一则,令我有常读常新之叹!其则如下:
予甫十岁时,过衢州白沙渡,见岸上酒店败壁间,有题诗两绝,其名曰《犬落水》、《油污衣》。《犬》诗太俗不足传,独后一篇殊有理致。其词曰:“一点清油污白衣,斑斑驳驳使人疑。纵饶洗遍千江水,争似当初不污时。”是时甚爱其语,今六十余年,尚历历不忘,漫志于此。(见于〈〈容斋三笔〉第五卷十四则)
洪迈自言六十余年不忘,后生如吾者,一见喜之,二见思之,三见则警之,无它,为人处事,白衣一袭,清风两袖,干净去来,方是正务。
《容斋随笔》一书,清纪昀称为南宋说部第一,绝非虚言。此书初笔问世后,宋孝宗赞之“煞有好议论”,诚经典评论也.据说,近人毛润之临终之际,还嘱人读此书,可见宝爱之深.此书洪迈自称“予老去习懒,读书不多,意之所之,随即记录,因其后先,无复诠次,故目之日随笔”,然随笔非随意,一卷一则,一字一句,皆大有考究,真不缺灼见也。试一一论之,以解此书“南宋说部第一”。
《容斋随笔》一书,涉猎甚广,经史子集,诸子百家,无所不包列其中.然细究此书,却可大体分为三个方面:其一考经史,其二拾掌故,其三评诗文。考证经书,以《易》为最多,《诗》《书》等次之!吾个人偏好历史,故更关注其对史学与史事的评价。如《张良无后》则,言张良、陈平皆汉谋臣,良之为人,又非平可比,何故陈平传国至曾孙,而良却其死后十年而绝?洪迈个见,是因良建议刘季悔盟杀降,太过阴毒,故有此报.《李太白》则,言诗仙李白的死因,并非死于醉泛江舟捞月,而是病死,与杜子美死于食白酒牛灸,皆系谬传.《范增非人杰》则,言项羽迁杀怀王,杀宋义,坑杀秦降卒,增无一语,又献计杀汉王,背入关之约,迁汉王至蜀,增无大局观。以至荥阳之役,身中反间,发怒而去,更无谋士之风,小气之至。书中此类,触类旁通,点石成金,有议有评,实不欺我。然,也有不当之处,如《周亚夫》则,略显牵强.军中夜惊,与周亚夫的持重,并无一毛钱之关系,且军中夜惊,周亚夫坚卧不起,也是处事不惊之举,何来不持重之议呢?依吾私见,当是周亚夫不许文帝入军内,引洪不爽,故有不持重之评吧,一笑之.
拾掌故。洪本宋代官员,故对官制、科举、军事及朝野佚事,多有知悉.如《科举恩数》《官阶服章》等则,皆属此类。洪曾参与过虞允文的采石矶战役,故对军事也略知一二.难能可贵的是,书中涉及的宋一代的史事与史识,真可补宋史之不足。尤以写自身及家世的经历,生动真实,更显弥足珍贵.
评诗文。此为本书的亮点.后人曾将其评诗词的部分,辑为《容斋诗话》。无论诗词文书,皆考订精审,令人信服。试举一则,以佐证之:
白乐天《琵琶行》,盖在浔阳江上为商人妇所作。而商乃买茶於浮梁,妇对客奏曲,乐天移船,夜登其舟与饮,了无所忌,岂非以其长安故倡女,不以为嫌邪?集中又有一篇题云夜闻歌者,时自京城谪浔阳,宿於鄂州,又在琵琶之前。其词曰:”夜泊鹦鹉洲,秋江月澄澈。邻船有歌者,发调堪愁绝!歌罢继以泣,泣声通复咽。寻声见其人,有妇颜如雪。独倚帆樯立,娉婷十七八。夜泪似真珠,双双堕明月。借问谁家妇,歌泣何凄切?一问一沾襟,低眉终不说。”陈鸿长恨传序云:“乐天深於诗,多於情者也,故所遇必寄之吟咏,非有意於渔色。”然鄂州所见,亦一女子独处,夫不在焉,瓜田李下之疑,唐人不讥也。今诗人罕谈此章,聊复表出。
吾少时读《琵琶行》,确有不明之处,不过,读了洪迈此则,则心明也!白渔色之作,当是不假,陈鸿为其开脱,也略显多事.唐一代,男女之事,较之宋代,不可同日而语.与白同时的元稹、韩愈,一个服石,一个服硫黄,皆为色而死,这在唐代是常事.号称诗仙的李白,也是酒色一生,诗句多从此出.杜诗“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有人评曰,表现了诗人对大好春光的赞颂。其实,此说略显扯淡,真实的是,诗中的黄四娘,是一倡家。杜甫此诗,不过是流连章台之作罢了。
扯远了,再谈谈《琵琶行》之本义.诗中的“同是天涯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一句,当是诗眼.白由高官被谪,琵琶女沦为贾人妇,一个是官场的失意者,一个是欢场的沦落人,更何况,官场与欢场,从本质而言,区别不大,无非是一批笑客散了,而另一起政客来了,如此而已.如果再纠结于白与琵琶女有无苟和,则其意义真不大也。诗者,听其音,悟其意即可!一如“春江水暖鸭先知”,如果较真地一问为何不是鹅先知,岂不呆哉?
回到最初的《油污衣诗》吧。洪迈曾出使金国,据说有亏气节!有一首词为证:
南乡子
绍兴太学生
洪迈被拘留,稽首垂哀告敌仇。
一日忍饥犹不耐,堪羞!
苏武争禁十九秋!
厥父既无谋,厥子安能解国忧?
万里归来夸舌辩,村牛!
好摆头时便摆头。
其一,词中所言,与宋史所记不符,令人不足信。
其二,范成大有诗为证,赞洪出使金的壮举。其诗如下:
《洪景卢内翰使还入境,以诗迓之》
范成大
玉帛干戈汹并驰,孤臣叱驭触危机。
关山无极申舟去,天地有情苏武归。
汉月凌秋随使节,胡尘卷暑避征衣。
国人渴望公颜色,为报褰帷入帝畿。
范,洪同一时代之人,范成大出使金,成不世之名,当不会替洪作伪.
其三,宋文禁松驰,落款“绍兴太学生”,相当于无名氏,确有空穴来风之嫌.
范文澜《中国通史》中说,洪迈去金报聘,宋高宗亲自写手札给洪,“若彼能以河南见归,改欲居尊如故,朕复屈已,亦何所惜”,依此可见,宋高宗想要回河南的皇陵,即使是行臣礼,也在所不惜.洪迈到金,金叫他行臣礼,洪迈不听,被关三日后还.宋史也未言洪迈到底行没行臣礼,即使最后行了臣礼,也是按宋高宗所定的国策行事,何来有亏气节一说呢?
洪迈持节出使,没想到会落得如此多的“油污”,想清白一生,不亦诚难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