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黄昏的沙河，清静而又萧索。一个老人坐在石头上，佝着背，两手扶着拐杖，蓝中山装的衣袖上套着黑纱。他已经睡着了，发出沉闷的鼾声，一道长长的口涎顺着嘴角滴下来，在腿上留下一片湿痕。梦中，老伴向他走来。他像个顽童一样向她扑去，叫喊欢呼、手舞足蹈。拐杖从手中滑落到了河里。落水声惊醒了他。他才知道又是个梦。
　　 他叹了口气，呆呆地坐在石头上，愣愣地望着水面上漂浮的拐杖悠悠逝去。
　　 他至今仍不相信老伴死去了。老伴很精干，从不生病。他倒是糖尿病、高血压，平时老是叫老伴担惊受怕，生怕他死了，只要有一点小病也会吓得她坐卧不安，但没想到老伴竟在十天前丢下他先走了。她在时，他像个被惯坏的淘气孩子，从不操心柴米油盐家务事，反而常常惹她生气。她是被气走的吗？那天，他偷偷喝了一杯酒，老伴气得脸通红，夺了他的杯子，藏了酒瓶。他发火骂了老伴。她伤心地哭了。她说我死了就不管你喝多少酒了。接着她就赌气地拿出酒瓶塞给他，叫他喝、喝完了才清静。他却不喝了。他嘻皮笑脸地向她赔罪、向她讨好，逗笑了她。但她过了两天真的就死了。她死前只说了一句话：别喝酒！他好后悔，砸烂了所有酒瓶酒杯，老伴还是不肯醒来。他有些不明白，他觉得老伴还在与他赌气。他有一肚子话急于向人倾诉，不说出总觉得心里闷得慌、堵得慌。
　　 他就对大儿子说：“老大，你说说，那天为了喝酒我和你妈斗了嘴，过后就和好了，可她为什么还是扔下我走了呢？她应该先送走我，她怎么倒自己先走了呢……”
　　 “嗨，你要说多少遍才过瘾！没看我们正忙着吗？”大儿正和老婆及两个朋友搓麻将，不耐烦地将一叠牌在桌子上猛地一拍说。
　　 老人吞回了正待往外倾吐的话，怯生生地望望牌桌，竟没一个人看他一眼。大家都很忙。孙女从套间跑了出来，喊了声“爷爷”。老人刚伸出手想抚摸她，儿媳妇却厉声喝道：
　　 “才上初中就这么贪耍，快进去复习功课！”
　　 孙女蔫耷耷地缩了回去。
　　 另一间房里，节奏急促的现代音乐如海潮起伏、汹涌澎湃。老二和新婚妻子奋力地在音乐的狂涛中搏击着。十几个青年男女围坐在沙发上为他们鼓掌喝彩助兴。
　　 他躲进厨房，静静地坐在小凳子上，看着那些锅碗瓢盆、坛坛罐罐，不禁又想起了老伴。她在的时候，厨房里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她才走十天，厨房已是一片狼藉。他揭开泡菜坛，坛子里已生了“霉花”。他打掉面上的“霉花”，捞出两块子姜，咬了一口。子姜脆香中微微有点辣嘴，味道真美。他这才觉得饿了。但厨房里什么吃的都没有，他只好将就把两块子姜吃下充饥。
　　 儿子从屋里出来，提了一瓶开水又匆匆打他面前进去了。接着里面传来了儿子热情招呼客人们“喝茶”、“吃点心”的声音，他才知道自己已被遗忘了。
　　 老人就来到了沙河边，坐在这块石头上。他觉得在这里，老伴会从缥缈的天上走来，坐到他面前听他说话，随他怎么说，她也不会厌烦。他于是对着河水絮絮叨叨地说起来：
　　 “那天为了喝酒我和你斗了嘴，过后就和好了，可你为什么还是扔下我走了呢？”
　　 暮色降临了。远处有几点灯光闪烁……
　　 “爷爷！”一声微弱的呼唤，使老人从暮色中侧过头来。“我站在你背后好久了……”
　　 老人看着孙女稚嫩的小脸，一把拉过她搂在怀里，泪水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涌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