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牢(小说)
逆流一
“你已经使我永生,这样做是你的欢乐。这脆薄的杯儿,你不断地把它倒空,又不断地以新生命来充满。
这小小的苇笛,你携带着它逾山越谷,从笛管里吹出永新的音乐。
在你双手的不朽的按抚下,我的小小的心,消融在无边快乐之中,发出不可言说的词调。
你的无穷的赐予只倾入我小小的手里。时代过去了,你还在倾注,而我的手里还有余量待充满。”
他放下了这本诗集,望着那个地方。那个地方以外的地方,那个瞳孔画面以外的画面。
2010年,七月。
“waiting”酒吧。
播放张国荣的歌曲。
蓝色与紫色交替放射的灯光在昏暗的房间游走。
叶风走进酒吧,看到阿正坐在阴影里抽烟,目光空洞。中指与食指之间的香烟飘散在空气里,还有一些,飘散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或者是,飘散在他忧郁的安静的五官上。
“阿正。”风朝阿正挥手,及时地将阿正从自我的情绪中叫醒。“嘿,叶风,来这边。”阿正的表情斗转星移,嘴角牵扯出一个莫名的笑容。——我问阿正,你在伪装什么?他又笑了,笑得诡异。他说,我只是不想给我的朋友徒增烦恼。
风坐到了阿正对面,抽出桌子上一盒香烟里的一支,点燃。然后听到阿正“呵呵呵”的笑,递过来一支打火机,“生日快乐!”
“你怎么知道的。”
“你别管,你说你,十八岁一个人窝在家里,多没意思。”
“呵呵。”
拿起阿正递过来的打火机一看,古铜色,有简单纹路,zippo。“多少钱?”阿正看到叶风喜欢自己送出的礼物,心里便也满心欢喜。
“不知道,我表哥国外带回来的。”
风已经听出来他在撒谎,暗暗地一笑,一边打火,一边嘻笑着说:“你能不撒谎吗?”
“还不是怕你不收下。”
“好啦,我收下。”
“你知道它有多贵吗?我省吃俭用又砸锅卖铁买了它,不收?不收就一把火烧了你家房子!”阿正故作傲娇地翘起二郎腿。
叶风只是觉得他可爱,“好吧,喝酒。”心里像被什么冲撞,眼眶有雨。——我问风,你很感动吗?是,他说。万一他另有所图呢?这个时候,我只想要被感动。他驱散我的存在,对着阿正举起了酒瓶。
夜里十二点,无风,星光灿烂。
阿正扶着醉酒的风走出酒吧。打了一辆车,“长安路。”阿正对司机说。这是一条破旧的胡同,路面凹凸不平,污水横流,墙壁两侧贴满各种各样的小广告。往上看,墙壁被雨水早已侵蚀得斑驳不堪。“像危房一样。”风没有接阿正的话,阿正加紧了步伐。
打开风的家门,映入眼帘的是随便摆放的家具,但更像是一种形式,这好歹也是一个家。“这是我的第一个生日。”风似是在对阿正说话,又像是在喃喃自语。阿正把他扶倒在床上,帮他脱了鞋子。“妈妈。”阿正听到他的最后一句呢喃。替他盖好被子,阿正叹了一口气,抽出烟,点上。拉上衣服拉链,走出了叶风家,轻轻关上了门。走出胡同,摁亮手机,一点多了,回家?妈妈一定还在打麻将,唉。翻开通讯录,打电话给谁度过这长夜?踌躇几秒,拨通了晓薇的电话。
“在哪?”“等我,我马上就过来。”二十分钟后,阿正再次出现在了“waiting”。
“你怎么还不回家?”掏烟,点燃,坐下,说话。一气呵成。
“我在等你。”说话的女孩,画着成熟的妆容,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妖艳。撕扯下面具,她也才不过是十八九岁的少女。
“嗯?”
他笑了起来,却是一种让人琢磨不透的笑。——我问他,你为什么要来找她?他不说话。你只是觉得寂寞了,而她,恰好离你的寂寞最近。
“你的车停在外面。”
“也许我今晚不会过来骑它。”
“那我就碰碰运气。”
“那现在是一起留下来,还是一起走。”他仿佛把整个局面控制于手心之中。
“去哪?”
“重要吗?”
“有的时候很重要。”
他没有回她的话,霸道得近乎粗暴地拉上她的手,她沉默地跟在他的身后。他们走出了“waiting”。
叶风掉落到了沼泽里,浑身泥泞。渐渐沉了下去,胸口被挤压的难受,有窒息的痛楚,心脏似乎快要炸裂开。努力挣扎,却只是越沉越深。远处有女子的身影,opuim?巧巧?他奋力地喊叫,直到口腔干燥火辣,可得不到任何回应。当沼泽漫过嘴唇时,他不敢再喊叫,怕泥浆侵入口腔。他只是望着那女子,她越走越近。是母亲!年轻时候的母亲,面容皎洁,清秀。“妈妈。”喊出的瞬间,眼睛被泥浆淹没,口腔被灌满泥沙。
黑暗中,他只想呕吐。翻了一个身,趴在床沿,一口气将喝下的酒都吐了出来,像是灵魂被抽离肉体。这才睁开眼睛,自己的家?我是怎么回来的?努力搜寻记忆中的蛛丝马迹,终于在一无所获下放弃。坐了起来,目光怔然,停顿了好久,久到似乎已经重新轮回了一次记忆。光着脚去卫生间上厕所,然后把地上的一片狼藉收拾好。时间显示,夜里五点,感觉头痛,泡了一杯速溶咖啡。
拉开窗台玻璃,坐了上去。窗台的东侧,就是胡同的入口,小时候,总会趴在这里等父亲母亲回家。于是,渐渐也就习惯了这夜晚的昏黄还有斑斓霓虹。然后这总是令人失望的习惯,逐渐成为他的欢喜。黑夜,星空,迷宫,香烟。一边抽烟,一边看这不属于他的繁华城市和可以让人安定的长夜。
2000年,他八岁。全家搬到了这个城市,这是城市最落魄的地方。这里的一切充满新奇,鲜活,热闹。他来自乡下,何曾见过这般喧哗,对这里的一切都充满好奇。熟悉了这个新家,熟悉了这个胡同,一个星期后,进了新学校。
新的学校是乡下学校的五倍大,建筑好大漂亮,而乡下的的不过是两层皲裂的老式砖房。做自我介绍时候,脸蛋涨得通红,拘谨地不断搓弄着衣角。听到有人小声嘀咕,“他可真寒酸。”“衣服上还有补丁呢!”“哈哈。”“……”像一条鞭子,不断抽打着他稚嫩的自尊。眼泪一颗一颗滚落,脸颊感受到炙热的疼痛。
——他对我说,真的是炙热的,像是被开水烫伤。“好了,你先下去,就坐在蝴蝶旁边。”班主任一边说,一边指了指那个女孩旁边的空位子。叶风用袖子擦拭眼泪鼻涕,也不管别人怎么看他,走了下去。
“同学们,新同学叫做叶风,大家鼓掌欢迎。”那些掌声,刺耳如同锥心的针。坐下来的时候,那个叫蝴蝶的女生递过来一张纸巾,叶风低声说了谢谢,声音小得她应该没有听到。城里的课程很紧,基础薄弱的他学起来很吃力,常常考试下来都会忍不住流泪,而蝴蝶照旧递过来纸巾。
这样一直过到了四年级,叶风的成绩稳步前进,已经是班上前三。而蝴蝶,成绩一直和二年级他刚来时一样,一直垫底。她仿佛也不放在心上,每日低头看书,班上也没有什么朋友。不过她没有朋友,是自己的选择,而叶风没有朋友,是别人的选择。
“蝴蝶。”他第一次主动同她说话。
“干嘛?”她很诧异地看着他,他从来没有同自己说过话。
“你在看什么?”他的心正在试图接纳她。
“杂志。”
“只读过故事会。”
蝴蝶又低下头继续看书。“其实还看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朝花夕拾》。你知道这些书吗?”叶风试探着说。
她看他的时候,眼里流露出赞许的神色,“没想到你还读过这些书呢!”
“嘿嘿。”他不好意思的冲她笑。
她也回他以安然的笑容。
经过这一次对话,仿佛连接了彼此之间的某种沟壑。自此以后,蝴蝶总是借他书看,种类之多令他眼花缭乱。年轻稚嫩的友谊,就这样慢慢沉淀了下来,像一壶好酒,时光越久越是甘醇。在学校里,有蝴蝶,有人群,不至于太落寞。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一个人回到家,面对空荡荡的房间,心里又是积攒了多少阴影呢?没人知道,他的心里有多么不安和脆弱。
仅仅是一次偶然,在一个平淡无奇的午后,趴在窗前,正好看到回家来的父亲。于是没事的时候,总会来到窗前,看着胡同入口,喝水,吃饭,看书……
——我问他,你为什么要一直等待着,你明明知道,那只是一场偶然。他说:可你知道吗?即使是失望的期望,我也甘心承受。一点点,就一点点机会,我也不会放手。
喝下最后一口咖啡时,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很安静,他闭上了眼睛。
逆流二
夜的寂寞深入骨髓,他们彼此靠近,又那么疏离。
她感觉,靠他躯体越近离他的心反而越远。他如手心上的风,只能感受他的存在,费尽心思,都抓不住他。
阿正把车骑得飞快,觉得可以刺激他麻木的神经。
——他对我说,他喜欢这种感觉,像是在与时间赛跑,像是一场冒险。晓薇的双臂紧紧抱住他,脸颊贴在他的后背,不敢睁眼,怕风太大,就会就出眼泪。
——因为有他在,因为他所以你面对自己的恐惧可以如此坦然。可你知道吗?这样的沉沦只会让你受伤。她没有说话,只是抱得他更紧,她此刻所需要的只是他宽厚的背,或者一场记忆。
2008年,晚夏。初中毕业晚会是在一个山庄举行。晓薇对那天的故事依旧历历在目。因为,有漂亮的人造沙滩,有好玩的游戏,有星空下的自助烧烤。还有,她爱慕的少年。梁正从初中开始就显得比同龄人成熟。别人所谓禁忌的叛逆,于他而言却是生活的常态。
他不喜欢呆在学校,晓薇总是在校外看到他,看到他走出酒吧,看到他打架,看到他带着漂亮女孩从她身边呼啸而过。要说缘分,怎么茫茫人海,只是她看到了他,遇到他,然后爱上他。他还是会回到学校,如果有重要的考试,成绩虽然不是太好,可也能位列中上。这样与众不同的少年,扼住她所有的情窦初开,无法自拔。
那天夜里,所有人都在嬉戏玩闹,梁正却一个人坐到背靠大家的长木凳上。他害怕孤独,可又拒绝人群。他紧靠着身边这群在他看来幼稚的同学,不交谈,只是落寞地抽烟。
不时有人递吃的给他,他也笑着收下,他笑的时候,很阳光。晓薇无法把他与那个叛逆的少年重合,他们是一个人吗?还是两个人。她把烤好的一串牛肉递给他,坐到他身旁。她只是想离他近一些,也许明天,也许下一秒,没有再见,便再也不会遇见,她好害怕。
“梁正。”
“嗯?”满嘴油腻的抬头望着她,故意把眼睛睁得大大的。
“呵呵。”她被他逗笑了,仰头望着星空,像是酝酿了好久,“你……喜欢什么样的女生?”
“怎么这样问?”他漫不经心,她坐如针毡。
“没有,就是随便问问。”极力表现得很轻松,可手心全是汗。
“不喜欢幼稚的,喜欢成熟一点的。不过,只要是我有感觉的,都还好啦。”他咽下最后一口牛肉,擦了擦嘴。
“那,我呢?”她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别问为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
“嗯?”他眉头一紧又舒展开,“晓薇,不要调皮哦。”
“梁正。”她停顿。深呼吸,几秒钟过后,“我喜欢你。”一气呵成。
“你是不是忘了说‘的车’。”两个字。
“呵呵,也许。”
两人各怀心事的坐着,安静之下,思绪喧嚣。然后晓薇听到他打火的声音,不知道过了多久,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的存在,月亮忽隐忽现,忽明忽暗。时间走的很慢,一秒像是一生。
“你真的,喜欢我?”
“嗯。”
“到了。”阿正停下车,把她从记忆之中牵扯了出来。
“是那个山庄。”她惊喜地说。那一次晚会过后,她从未再来过。
他牵起她的手,他带着她,走回了2008年的那个时空。
她说,“嗯”以后,她做了他的女朋友。她因为考不上高中,读了高职。而梁正,进了市里最好的高中。他总是骑着他那辆漂亮的车跑到她的学校门口接她。她走进了酒吧,ktv,各种夜店,因为有他牵着她的手,便不会害怕。
她第一次,他喝醉了酒,慢慢凑近她。用嘴唇亲吻她的额头,眉毛,眼睛,脸颊,然后再与她接吻。他说,“晓薇,你知道吗?其实我初中时候就喜欢你的嘴唇,小而精巧,与你接吻,是会上瘾的。”说完,他便开始粗暴地吻她,抚摸她。她不说话,呼吸急促,任由他摆布。她心里害怕,身体却在热烈的回应他,滚烫的,羞耻的。任由他脱去衣物,任由他抚摸每一寸肌肤,任由他进入她的身体。她疼得流出了眼泪,可眼泪里有幸福。她喜欢他,不,她爱他。因为爱,所以盲目。因为爱,迫切地想要得到他的认可,包括身体。可她不知道,这一切,会改变她一生的轨迹。
远方,朝阳。晓薇的心有些温暖,只要可以被他一直牵着,她可以放弃所有。他,知道我在想的吗?他这样聪明。阳光打在他的脸颊上,真不像一个俗世少年。他这么非凡,我对他的爱又怎么能平淡。她怔然地望着他,与时光同在。
——我问她,你为什么不反抗?你不知道那会毁了你吗?值得吗?值得,就算他是吸血鬼,我也愿意献出我的献血。他只是寂寞了,我说。那又怎样?至少他寂寞了,会想念我,会来找我。这样,就足够了。